許問坐在床上,包袱扔在一邊,摸著球球的毛,思緒蔓延了開去。
命運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兩年前,岑小衣和周誌誠於縣試前夕住在了梓義公所,同住於一間廂房,然後發生了那件事情。
現在,他也跟岑小衣於院試前夕住進了梓義公所,仍然是同一間房。
他的表情漸漸變得有些微妙起來——不知道這一次,會不會發生什麼事?
房間裡很暗,空無一人,通鋪的其他地方整整齊齊地放著東西,顯示著它們已經有主了。
許問理所當然是來得最晚的一個,留給他的床鋪隻剩一個。
床尾、最靠近馬桶,坐在床上就能聞到絲絲臭氣,是最差的一個位置。
當初岑小衣可是非常友好地主動占了這個位置,時間過去兩年,看來很多事情也不一樣了。
許問擼了會兒貓,把球球放到一邊,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
整理到一半,門扇發出一聲輕響,岑小衣推門進來,微笑著跟他打了個招呼——好像之前許問在外麵的冷淡完全不存在一樣。
許問依然沒有回答,岑小衣也不在意,徑自道:“住這房間的師兄弟一共九個,其他人今天約著去白馬湖旁邊遊玩了,估計一會兒就會回來。”
他一邊說一邊去撐窗扇,正好這時候球球跳到了旁邊的木桌上。岑小衣回頭看見,露出親切的笑容,伸手去摸它。
他的手離球球還有一尺遠,小黑貓就一甩尾巴,利落地跳下了桌子,隻留給他一個屁股。
“你這小貓有些怕生啊。”岑小衣笑著說。
許問還是沒有理他,空氣裡有些尷尬。
“不知道我以前是否得罪過許師弟?師弟好像對我有些誤解?”岑小衣目光一閃,微笑著問道。
許問並不想跟他虛以委蛇,直接轉過來麵朝著他,說了七個字:“周誌誠是我師兄。”
岑小衣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但顯然沒想到許問會這麼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刹那間,他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輕微的驚慌和猜疑快速掠過他的眼中。
有他這個表情,許問也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他轉回頭去,繼續收拾自己的東西。
片刻後,岑小衣恢複正常,他似乎想解釋些什麼,但不管說什麼許問都沒給一點反應。幾句話後,岑小衣推門出去,房間裡再次隻剩下許問一個人。
一年前,許問在於水縣說的那些話其實都隻是猜測。
根據各種蛛絲馬跡,岑小衣是最有機會也最有可能做出那件事的人,但究竟是不是他,沒有證據,許問也不能最終確定。
所以從那時候開始,岑小衣隻是“嫌疑人”,而不是“罪犯”。
給他吃下定心丸的是川梁軒的那份資料。
川梁軒會把關注的焦點集中在岑小衣身上,就表示他們已經知道了什麼。之後許問翻閱裡麵的具體內容,川梁軒當然不會直接在裡麵寫“就是他乾的”,但字裡行間的暗示,基本上也佐證了許問的猜測。
而剛才許問正麵的那個試探,直接把猜測坐實,許問現在已經能夠確定,當年斬斷周誌誠手指,嫁禍給齊坤,一箭兩雕除去兩個最大對手的,就是眼前這個人!
按理來說,他應該假裝友好,消除一下岑小衣的戒心,後發製人的。
但是一來他不想那麼做,二來他二連物首,岑小衣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出身,兩邊天然就是仇人。兩者相加,維持表麵上的友好隻不過是在惡心他自己,一點意義也沒有。
還不如直接挑明恩怨,把不和放到表麵上,還好做一些文章……
許問心裡在想,手下一點也不慢。他很快就把自己的床鋪行李收拾得整整齊齊,還拿出掃帚水桶,把晦暗發黴的房間也打掃得乾乾淨淨。
做完了他把水盆裡的臟水拿出去倒,剛出門就撞上了一團紅紅黃黃的東西,柔和地鋪上了他的臉頰與身體,帶著清新濕潤的涼意。
許問盆子裡的水險些潑了出去,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這才發現是一束新鮮的楓葉,好像才從樹上摘下來,後麵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兩顆門牙略微向外突出,白白淨淨,像個小兔子一樣。
兔牙少年也被嚇得退了一步,接著看著許問一臉疑惑:“誒你新來的?咱們人不是來齊了嗎,怎麼還有?”
“也許我是個來打掃衛生的小廝?”許問端著水說。
“是嗎?看著不像啊?”兔牙少年好像真信了的樣子,睜大了眼睛打量著許問。
許問笑了,把水盆放到一邊,向他伸出手:“開玩笑的。我是桐和府的許問,府試放榜才趕來考試,遲了點報到。”
兔牙少年盯著他的手,呆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應該伸手去握。
“才考完府試……你是今年的桐和物首?”手剛握上,他就反應過來了。
“是的。”許問回答。
“一年二考,有膽識啊!”兔牙少年笑了起來,分了一枝楓葉給他,“我叫江望楓,林蘿府物首。沒啥彆的東西送的,送你一抹秋色當賀禮吧。願你院試也如願以償!”
他笑得燦爛溫暖,許問下意識跟著笑了一下,接著注意到他話裡的內容:“林蘿物首?本地人?”
“對。”江望楓從他身邊經過,在屋子的角落裡揀了個瓦罐,把楓葉修修剪剪地往裡插。
瓦罐粗糙破舊,被他這樣一裝飾,油然而生一些雅致,連屋子裡的光線都顯得明亮了許多。
許問拿著那枝楓葉,一時間找不到地方可放,他想了想,直接把它綁在了窗戶上。
他稍微打理了一下,楓葉仿佛是從窗欞上長出來的,又像是從外麵探進來的,靈動而鮮活。最妙的是,一縷陽光正好落在上麵,把幾片紅中帶黃的樹葉映得幾近透明,好像一點火光被點燃了一樣,耀眼得驚人。
許問回頭,看見江望楓正盯著這束陽光,滿眼都是驚豔。
“漂亮。”江望楓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給他豎了根大拇指。
他輕輕吐了口氣,這才留意到屋子裡的環境有了一些變化,驚訝地東張西望,問道,“這你剛打掃的?太勤快了!”
此時整個房間一掃剛才的沉頹,窗明幾淨,四處散發著水汽的清淨味道,跟他出門時完全變了個樣子。
“來得遲,又是個生麵孔,多做點事情看著討喜一點。”許問誠實地說。
江望楓注視著他,突然又笑了。他把瓦罐放到桌上,一邊調整枝葉一邊說:“我還以為桐和人都假惺惺的,沒想到……”
說到這裡他話聲一頓,許問接道,“沒想到我清秀脫俗?”
江望楓又是一愣,笑出了聲:“還是假惺惺的,不過假得還算可愛!”
“謝謝你,你耿直得也挺可愛的。”許問誇獎他。
“你其實是想說多嘴得很討嫌吧?大家都這麼說。”江望楓說。
“那也的確是有點。”許問一如即往的誠實。
兩人對視一眼,突然一起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