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盒子呈上去之後,許問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就在留意觀察兩個人:岑小衣和鄧知府。
當天被脅持這件事,基本上已經能斷定幕後指使者是誰了,然而到現在為止都沒有直接的證據指向他們。現在這張紙條,是最有可能成為證據的道具。
它當然是連天青修複的。
許問把它從孫博然那裡要過來的時候,心裡想的就是他師父,不過他也沒想到,連天青竟然這麼快就完成了,把一張被水泡得稀爛的紙條,修得幾乎連一點痕跡也沒有看出來。
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連連天青裝紙條的那個木盒,都引起了考官們的注意……
連天青其實並沒有有意選材,用的是一種名叫流水麵的拚接手法,他很早就把它作為基礎手法的一種教給了許問,許問在縣試時做凳麵時就使用過,同樣的原理,隻是手法經驗有高下而已。
而且看孫博然的樣子,他跟他師父已經認出了這種手法,但由於某種考慮沒有明著說出來,而是進行了回避。
難道這是他師父的獨門手法,會泄露身份的那種?
而且這樣看上去,他千裡迢迢離開呆了五年的小橫村,想要避開的也不是孫博然他們,而是其他人……
不過許問沒有多想,他留意到,孫博然打開盒子的時候,岑小衣沒有絲毫異樣的表現——他臉上又是好奇,又是疑惑,還帶著一些憤怒,跟周圍其他考生一模一樣,好像這件事情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一樣。
倒是鄧知府,目光有明顯的遊離,內心顯而易見地動搖了。
這是怎麼回事?
這事跟岑小衣無關,是鄧知府安排人的?
說起來,還有左騰,怎麼會被孫博然帶到這裡來。他的義父呢?在混亂中消失,就這樣不見了嗎?
許問一肚子疑惑,但什麼也沒說,隻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等待著。
左騰聽完孫博然的吩咐,恭謹應諾,走到帳房旁邊,這裡已經搬了把椅子過來,給他安排了一個座位。
左騰迅速坐下,筆墨已經準備齊全,他提筆就開始寫字。
許問的距離離他不遠,能夠清楚看見他的動作以及他寫下的內容。
他果然正在臨摹那張紙條上的筆跡,筆走遊龍,動作極快,但落在紙上的字跡與原本的紙條一模一樣,毫無半點不同!
左騰不是木匠出身嗎?竟然還有這一手,真是沒想到。
許問正在這樣想著,突然聽見前方鄧知府的聲音響起:“院試評分已經結束了,這個案子看上去一時半刻不會出結果,我還另有公務……”
顯然,他這是想走人了。
“江南首府出現這種惡性案件,著實令人深思。成生兄慶為一地的父母官,此案應當對你有所參考,還是留下來陪我一同看個究竟吧。”張總督帶著淡淡笑意,從容地說。
鄧知府倒是有心想說自己很忙,但他再忙能比得上一路總督的張風賢,有膽在他麵前說嗎?
他遲疑了片刻,剛剛抬起來一點的屁股又落了回去,隱約的焦躁掠過臉龐。
左騰很快寫完了一張,吹了吹墨汁放到一邊。
張風賢對此似乎很感興趣,吩咐道:“拿上來給我看看。”
很快,這張剛剛臨摹完畢的紙條被送到他麵前,除了墨跡還沒有乾,紙質也明顯與之前那個不同以外,兩邊的字跡果然一模一樣,就像是一個人寫出來的。
“這少年究竟是何出身,竟有這手本事?”他驚訝地看了看左騰。
“也是匠籍,被歹人害了,一隻手使不上力,做不了正活,稍微寫寫字還可以。”孫博然說得輕描淡寫,仿佛不算什麼大事,“其實他不甚識字,隻是摹其形,臨其神而已。”
“……”張風賢沉默了,片刻後歎了口氣,“形神皆備,惟妙惟肖。”
一府總督、士人代表,這樣的誇獎真的是非常高了。但另一邊,左騰頭也不抬,專心致誌地寫著,似乎完全沒有聽見。
“咦?”劉胡子的座位與張總督隔著一個孫博然,這時突然看了過來,盯著那張紙條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孫博然迅速會意,從張風賢手裡取走那張紙條,交給了他師父,動作做得自然極了,張總督一時間甚至還沒反應過來。
“這字跡,有點熟啊……”劉胡子舉著紙條緊盯著看,半晌後喃喃道。
許問一直在關注周圍的情況,他能確認,劉胡子這話剛剛出口,鄧知府的瞳孔就是一縮,瞬間變得像針尖一樣。
果然跟他有關係!
而上方,劉胡子說出那句話之後,就開始冥思苦想,要把這字跡與記憶裡的某個碎片對上號。
但他年紀實在太大了,見過記過的東西實在太多,真的一時半會想不起來。
鄧知府垂下頭,端起手邊的杯子喝茶,很快喝完,找人過來倒茶。
一個中等身材的精乾漢子從他身後上前,麻利地加了水,迅速退下。
許問留意到,在這個過程裡,鄧知府左手的袖子動了一下,與那漢子有了一個極其短暫的交彙。
漢子退下肅立一邊,片刻後,他向後退了一步,又向後退了一步,沒過多久,他就把自己藏進了兩百多個考生中間。
這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沒人會特彆注意他的動靜,考生們也正在關注上麵考官們的舉動,好奇地跟同鄉竊竊私語。照這個樣子,很快這個人就會消失在人群中,乾他想乾的事情去了。
結果他還在人群中移動,就有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心裡一驚,轉頭一看,一雙清明溫和的眼睛對上了他的眼神。
“現在正在追查案件,這位大人還是暫時不要離開比較好。”
許問帶著淡淡笑意,並沒有刻意壓低自己的聲音,一瞬間,上上下下無數道目光全部聚集了過來。
許問抬起頭,鄧知府陰著臉,表情極為險惡。
“這人是……”孫博然皺起了眉,正在發問,他旁邊劉胡子陡然間叫了起來。
“對了,我想起來了,這個字,我是在桐和府看到的!”他轉向鄧知府,聲音高揚,“我記得,好像是在您府上?咦,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