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打了個比較長的電話,放下後對陸遠說:“還有點時間,你跟我一起等一下吧。”
“哦。”陸遠在旁邊聽他打電話的,但對他要做的事情還有點半懂不懂,有些迷茫地應了一聲。
許問現在已經是個閒不下來的人了。既然紫檀板已經有了,百子拔步床的修複也可以繼續了。
陸遠想了想,過去給他打下手幫忙。
他沒有上手,就是幫著許問遞遞工具擺擺材料之類的,但兩人的配合默契驚人,往往許問一伸手,他想要的工具遞到了他的手上;他一轉身,需要的材料已經按大小尺寸放在了伸手可及的地方。
一切得心應手,舒適流暢得不行。
這感覺讓許問想起了班門師兄弟——在那個世界,他們也經常像這樣給他幫忙。
但那時候,他們師出同門,還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本身就對各自的工作習慣非常熟悉了。
而現在,他跟陸遠滿打滿算,認識也不到兩天時間。
這一方麵是因為陸遠的工作習慣古今皆通,跟許問的有些相似;另一方麵就是看來這個班門的確跟舊木場的連天青一脈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拔步床修複的前置工作已經全部完成,已有的舊件全部清理去汙、排列整齊,缺失部分的圖樣也模擬繪製完畢,整比例地呈現在了圖紙上。
陸遠看見他畫出來的那些新圖時,非常驚訝,問道:“這床原先的圖紙是有保存的?”
“沒有,都是新畫的。”許問全神貫注在工作中,漫不經心地回答。
陸遠的表情明顯被震了一下。
他也是行家裡手,當然知道這種修複主要的難度在哪裡。
個人的操作技藝是一方麵,更難的還是對缺失部分的補充還原。
少掉的東西就是沒有的,要怎樣無中生有?必須要對已有的部分進行充分的了解,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拓展。
這一步,真正是戴著枷鎖的舞蹈,既要舞得好舞得妙舞出精髓,又不能脫出原有的限製,不然就會失去協調,看著非常違和。
對於一件木雕作品來說,越精妙的就越難修複,因為形態好仿,氣質難摹。
這張百子拔步床是難得的佳作,上麵每一個孩童的動作和神態都不一樣,但每一個都生動而鮮活,宛然如真。
這樣一件作品,是非常難以補全的。
而許問現在在紙上完成的圖形,是陸遠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補完體,他略微數了一下,有十二個是補全以前殘缺的,有八個是完全重畫的。
但不管是哪一種,陸遠都跟原有的圖形看不去任何差彆,好像它們本來就是如此這般的一樣。
這水平,可真的非同一般……
陸遠拿來的是一塊老板子,也就是存放了很久的那一種。
紫檀本來就很堅硬,存放了這麼長時間,質地更加細密,刀刻上去留痕都不易,處理起來當然很不容易。
紫檀床破損需要修補的部分不止一處,許問估量了一下,把板子分割成了相應的大塊小塊。
陸遠留意到,許問下手的時候非常果斷,似乎不是第一次對這樣名貴的材料動手了。
這師承底蘊,果然很不一般……
分割開來之後,許問將要把木塊雕刻成形,填充到應有的位置上去。
這張紫檀床使用的是“劈雕”和“清刀工”,這是木雕中最頂級、難度也最大的工藝。
它是指在雕刻和修光過程中,全部使用刀具,一刀刀雕刻修光完成,不用其他工具輔助,最後也不用砂紙或者其他磨具打磨。
這樣最後雕刻出來的成品粗看是光滑的,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表麵其實是由一個個非常小的平麵組成的,摸上去有些微微磨砂的觸感。而從整體形態上來看的話,會更有質感,氣韻更加流動,最關鍵的是,經得起時光的打磨,越是氧化,質感就會越出色。
這兩種工藝本來並不是專門用在紫檀上的,但是清刀工跟紫檀配合,呈現出來的效果最好。這座紫檀床,也采取了這樣的處理方法,這也是床上雕刻的孩子看起來格外生動的原因之一。
清刀工難度很大,對木匠要求非常高,稍有不慎就會毀掉整件作品。
陸遠是學過的,但至今為止,他隻敢在黃楊小料等稍微便宜一點的硬木上練習,從來沒有對紫檀動過手。
但許問這時卻沒有絲毫猶豫,他首先要完成的是欄杆處一個比較小的缺損部分,大約隻有三根手指那麼大。他看了一會兒圖紙,拿起紫檀就開始打胚,打完開始劈雕,雕完開始用清刀工磨光。
整個過程流暢得驚人,陸遠看得眼花繚亂,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全部完成了。
“你……”陸遠震驚了,張開嘴想要說話。
“什麼?”許問頭也不抬,又拿起了另一塊木料,眼睛去看圖紙上的下一個圖形,隨口問道。
“沒有……”陸遠閉上了嘴,繼續目不轉睛地看他工作。
清刀工看上去一刀刀的非常簡單,但其實是所有磨光手法裡用時最長的工藝之一。
它難度大、風險大、用時長,所以現在很多木匠都放棄了這種手法,改用普通的砂紙打磨進行拋光。
但現在在許問這裡,一點也看不出這工藝有這方麵的問題,好像一切都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接下來,許問做,陸遠看。
小小的天井裡,光線被陳舊的塑料布過濾,變成了一種瑩潤的白色。
沒有人說話,隻能聽見兩個人的呼吸聲,以及工具與木料接觸的聲音。
但比這更加強烈地充盈在這裡的,是兩個人完全的沉迷與熱忱。
這一刻,這個世界除了這張紫檀床、紫檀木和許問手上的材料,彆的什麼也沒有。
也不知道這樣工作了多久,陸遠肉眼可見地看著新雕成的部件越來越多,被貼上小標簽,整齊地排列在了一邊。
這些都是修補件,還沒有跟原件拚在一起,有沒有修複成功還要等最後的組裝過程。
但看到現在,陸遠毫不懷疑,這次修複其實已經成功了。
他越看越起勁,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最後結果,許問的電話卻在這時候響了起來。
許問手一頓,接起電話,跟對麵說了幾句。
對麵不知道說了什麼,他點點頭,收起電話的時候也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對陸遠說:“他們已經準備好了,我們走吧。”
“去哪裡?不能把這個做完再去嗎?”陸遠迫不及待地問。
“你家宗地。”許問用四個字就把他嫌棄的話全部堵了回去。
與此同時,班門宗地,幾個人正站在祠堂門口,一名老者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