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半是師父。”
聽見許三的問題,許問很快回答。
許三瞬間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長長吐出一口氣,輕聲問道:“真的嗎?”
“我也不確定,但他的確有這樣的背景,也有這樣的手段。”許問說。
“對你也有這樣的用心。”許三看了許問一眼,笑著說。
許問沒有說話,但此時他心裡的情緒,卻遠非這麼簡單。
其實在此之前,他一直覺得要與連天青父女就此分離,除了物理上的原因,還有心理上的。
就這個時代的倫理來說,學徒出師,就是在身份上脫離了師父的家庭,獨立了出去。
這之後,徒弟當然還要孝敬師父,但師父對徒弟已經沒有了義務。
就感情上來說,許問跟連天青父女之間的關聯當然更深,但在此之前發生了一件事情,讓許問一直有點放不下心。
當初連天青收許問為徒,是要讓他當親傳弟子,繼承他的手藝,也繼承他的身份的。
連天青以修複師自居,教許問的也是修複。
十八巧也好,流水麵也好,其他的木匠技藝也好,隻是讓他了解木工方麵的基本常識。連天青一直認為,會做,才真正會修。
所以,在理念上,他要求許問在揣摩前輩創作思路的同時,要儘量減少自己的想法。
感受、體會,然後模擬、修複。
但考完三場徒工試,許問的想法卻變了。
他是為修複許宅而來的,但他的想法卻不願僅僅隻局限在修複上,他還要創作。
他想要繼承過去的,他還想要創造未來的。
然而有一點很明顯,這不是連天青想要的,甚至來說,他還有點忌諱這個。
身處這個時代,他在修複方麵的想法卻非常先進,甚至微妙地契合了現代的威尼斯憲章。
許問並不反對他的想法,隻是他很清楚地知道,這不是他想要的。
他對連天青說明自己的想法之後,連天青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回複,很快他們就確定了去西漠的事,同時也確定了連天青要離開江南路另居地方隱居——甚至來說,他被迫移居,也是因為許問暴露了他的身份,讓他不得不離開小橫村。
連天青幫許問聯係了去西漠的事情,並沒有告訴他自己要去哪裡。許問因為之前的事情有點慫,也沒敢多問。
然後就是許問離開了,進了這支隊伍,每天白天趕路、晚上給人上課,過得無比充實——充實過頭,都沒時間胡思亂想了。
也正是因為如此,當許問知道連天青的目的地很有可能也是西漠,一直在跟著他關注著他的時候,他的心情才會那麼激動、那麼複雜。
原來師父沒有生他的氣,他還是關心著他、照顧著他的!
而今天,當他發現安排他來看這個窯洞那個人有可能是連天青的時候,他的心情就更加難以言喻了。
他清楚地記得,連天青曾經跟他說過,那些真正成為大匠的人物,除了極少數絕頂的天才,天生就將萬物藏納於心的以外,基本上都走遍過天下,看見過無數山水民情。
所以,現在他被帶來看窯洞也是因為這個吧?要讓他看到更多不一樣的世界,更深入地理解這個世界?
許問突然站定腳步,看向上方。
臨走的時候,胡鎮山雖然沒有送,但把火把給他們了。許三舉著火把走在微微靠前一點的地方帶路。這時他走出幾步才發現許問沒有跟上來,停步轉頭,有些疑惑地看他。
冬日凋零,蟬蟲俱已深入土中,隻有夜鳥偶爾驚飛,發出淒冷的號叫。
風過林中,枝葉瑟瑟,巨大的山影在這無數細碎的聲音裡聳然高立,仿佛隨時都會撲下來將他們吞沒一樣。
許三不知不覺中打了個寒噤,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與許問看著同樣的方向。
但跟他不一樣,許問的表情寧靜而向往,好像這鋪天蓋地的黑影並不可怕,反而非常迷人似的。
許三一直知道許問跟他們都不一樣,但這一刻,他莫明地又加深了一次這樣的認識。
“走吧。”又看了一會兒,許問說道。
“嗯。”許三什麼也問,隻是再次舉起火把,重新走上了回去的路。
去的時候他們是一路被各種標記引過去的,回來的時候許問也把路記得很清楚,各種拐彎、各種從岔路走上大路小路,最後到後半夜的時候,他們順利地看見了龍頭村的影子。
“回來了啊。”村頭一個人正在等他們,看見兩人身影,非常平靜地打了個嗬欠,轉頭招呼道。
“閻大人!”許三一驚,下意識上前一步,擋在許問麵前。
“回來了就趕緊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路,走困了摔了跟頭可是沒人管的。”閻箕懶洋洋地說。
“多謝閻叔。”許問向閻箕行禮。
“喲。”閻箕轉頭看他,揚起了眉,“你這家夥,還挺狡猾。行了,不會罰你們的,該乾嘛趕緊乾嘛去。”
他似乎有點冷,聳著肩膀,脊背蜷成了一個蝦。
“我們離開之前,閻叔您接到過通知嗎?”許問突然問。
“當然,嗬嗬,你不是給我留了個條/子的嗎?”閻箕好像突然就高興起來了,笑眯了眼睛,揣著手就走了。
“你是想再確認一下?”許三小聲問師弟。
“是啊。”許問有點不好意思。遇到真正關心的事,他也有點患得患失了。
兩人隨便找了個床鋪的角落擠進去睡了,沒睡多久,龍頭村雞鳴四起,天亮了。
睡得太少,這一天許問的確有點犯困,但還不至於影響他的行動。
三百多套冬衣不足以花完四百多兩銀子,陸問鄉走的時候把剩下的銀子換成了銀票,但許問另外又定做了一些簡易的沙袋,準備繼續負重行軍。
但這天他還沒來得及把它往身上背,閻箕就叫他把東西放到車上,沒讓他繼續背著走。
許問真正上路的時候就明白為什麼了。
為了趕時間,他們這一段沒走要繞彎的官道,而是直接翻山。
山路非常難走,很多地方都沒路,需要他們開出來。
這種情況,他們背的行李都是巨大的負擔了,哪還有力氣額外負重。
不過等到走到一處懸崖邊緣,許問抓著樹枝往下看的時候,所有的疲勞突然在一瞬間消失了。
白雲悠悠,層巒疊幛,一條銀帶穿山而過,尾端直連天際。
無數山水畫在許問腦海中閃過,這一刻,它們仿佛全部都落在了實處。
“看,那裡有個村子!”身後傳來小小的喧嘩聲,驚奇與喜悅仿佛要滿溢出來。
炊煙嫋嫋,那座村莊座落在山腰處,仿佛畫龍點睛一般,讓整個畫麵越發生動。
“真好啊。”有人心滿意足地說。
“是的,真好啊。”許問與他們發出了同樣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