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配方,其實並不隻是一張紙,而是厚厚的一疊,這點許問早有預料。
他接過那疊紙,展開來看,觸目所及的是完全陌生的字跡。
他認真看紙上的內容,才看了幾行,就揚了揚眉毛,露出了有些意外,但似乎又不那麼意外的表情。
同一個地方,怎麼會有兩個天才發明家?
這個機率實在太小了。
果不其然,鄧玉寶呈上來的內容跟倪天養之前遞到他手上的一模一樣,一字一句都沒有差彆!
他不動聲色,接著看下去,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
他看得很認真,抬起頭來才意識到連林林正在看他。
他與連林林對視,向著她一笑,連林林回了一個笑容。
五十九天不見,她與之前沒有絲毫變化,笑容也仍然那麼明亮、溫暖。隻要看著她,整個世界都好像亮堂起來了一樣。
許問的心突然落到了實地。而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在此之前,他的心其實一直飄飄蕩蕩的,像被風吹起來的蒲公英一樣,找不到落點,找不到歸處。
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請問……”突然,一個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許問猛地回神,轉頭,對上倪夫人的麵紗。
在他低頭看手上東西的時候,她又把麵容遮了起來。
“您手上這個配方,能給我看看嗎?”她問。
許問有些意外,看了眼荊南海,他微微頷首,許問把那疊紙遞了過去。
倪夫人隔著麵紗,再次看了起來。
她看得很認真,一行接一行,那樣子,好像……真能看得懂?
許問並不是小瞧她,覺得她不可能有這個本事之類的。
隻是,倪天養會耐心地跟妻子討論工作上的這些事情?
這可不是他認識的倪天養……
不過倪夫人的確感覺是看進去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來,轉向鄧玉寶,問道:“請問,您這份配方,是從何處得來的?”
她又恢複了原先的彬彬有禮,但越是這樣,越讓人感覺到涼意。
“什,什麼何處得來的?這是我自己想的!”鄧玉寶馬上就緊張起來了,大聲說。
“有趣。或許我該退位讓賢,把倪夫人的這個位置讓給你才對。畢竟,如此心意相通、默契天成,也實在太難得了。”倪夫人涼涼地說。
“你,你什麼意思?”明明麵對的是個女人,鄧玉寶卻更緊張了。
“沒彆的意思,隻是覺得,從沒打過交道的兩個人,竟然做出了一模一樣的配方,連燒製這配方的爐子,進爐出爐的法子也一個字都不差,實在太難得了。”
倪夫人這話說得再清楚明白不過了,周圍的人頓時有點騷動。
她這意思,是說鄧玉寶這配方不是自己想的,是抄的倪天養的?
“你可有證據?”荊南海皺著眉,沉聲問道。
“我可以當個人證。”許問開口道。他向著倪夫人點點頭以作示意,然後道,“近來倪天養一直在與我一起工作,我們認識之初,就是朝廷向民間征集新三合土配方,悅木軒從倪天養手中得到一個全新配方,交由我辨識。當時我拿到手上的配方,與此一模一樣,如倪夫人所說,字句都無差彆。”
鄧玉寶的臉色馬上變了。要真的證實他這個配方是從倪天養手上偷的,那他就是冒領功勞、欺君之罪啊!
“胡說!你怎麼知道,那不是他從我手上得的?”鄧玉寶求助一樣往四周看,突然想起一件事,對著荊南海叫道,“我不是才拿到這配方的!我拿到它之後,把它獻給歐陽大人,他帶人嘗試,看它能不能用,一共驗了三次,花了十多天!明明就是我早!而且您可以出去打聽,我什麼名聲,他倪天養什麼名聲?我鄧玉寶會偷他倪天養的東西?簡直笑話!”
他越說越理直氣壯,?旁邊諸人臉上聽得都有些迷惑,仿佛覺得他說的的確有道理。
“大人,我去尋歐陽大人過來對質?”荊南海一名手下小聲問道。
“不用。”荊南海看著許問,搖了搖頭。
“鄧鄉鄰的意思是,這個新配方,是你自己想出來的?”許問不慌也不亂,微笑著問道。
“對……對!是我翻閱古籍,有了想法,然後自己總結出來的!”鄧玉寶給自己留了個餘地。
“那想必對配方也是有一些了解的。既然如此,我有一些問題想要請教一下。”許問從倪夫人手上接回圖紙,翻到其中一頁,“請問圖上這個部位,起到的是什麼作用?”
“……風口!”鄧玉寶湊過來看了一眼,突然得意地一笑,大聲回答。
“不錯。”回答正確,許問似乎有些意外。
“那這裡呢?”他接著又問。
“進煤口!”鄧玉寶又答對了。
“這裡?”
“冷置室!”
許問接連問了幾個問題,全部都是有關圖上這個新式立窯的。
懂的都懂,所謂配方倒在其次,這份圖紙上最具有創新性的其實是這個石灰窯。
而先不說是不是他設計的,鄧玉寶對這個新式窯的結構的確足夠了解,至少每個部分的功能都能說得上來!
荊南海皺起了眉,眼中微有疑惑,倪夫人輕輕握拳,明顯有些緊張。
許問卻仍然不慌不忙,一點將要會被打臉的擔心也沒有。
“不錯,那可以跟我說說,你設計這座窯的靈感脈絡,以及對它未來改進方向的設想嗎?”他又問。
這是什麼鬼!
鄧玉寶的得意瞬間消失,變成了一臉懵逼。
“這,這是什麼問題,正常人哪會想這麼多……”他乾笑兩聲,又往左右看,突然發現包括荊大人在內,所有人臉上都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好像許問這個問題提得很好、非常好、讓他們大受啟發一樣!
但這究竟問的是什麼啊!
鄧玉寶慌亂地東張西望,心裡的底氣一下子全沒了。
“你沒想過這個問題?”前麵突然有一個不認識、但看上去很有氣派的長者在問,直視著他,目光犀利。
“呃……”鄧玉寶語塞。
“那你是怎麼想出那個配方的?”長者又問。
“當然不是他想的,他是偷來的,當然不會有思路。”旁邊另一個人道,已然下了定斷。
鄧玉寶張嘴想解釋,但發現完全不知道從何解釋起。
許問那個問題究竟問的是什麼,他聽都聽不懂,怎麼回答,怎麼知道自己什麼地方露了馬腳啊!
“你是怎麼想的?這新式立窯燒製石灰需要三天,你之前仿佛說這水泥連同石灰一起燒製,隻需要六個時辰?”秦連楹不理鄧玉寶了,接著問許問。
這時,那份三合土配方,或者說新式立窯的設計圖紙已經在所有大匠手上轉了一圈。
這時候,勝負已經不言而喻,已經沒有主審與競選者之爭,唯一站到最後隻有一個人,就是現在說話的這個人。
“對。六個時辰是一個保底的時間,如果一切狀況都比較理想,加上前後備貨以及冷卻的時間,我們在單窯燒製上,能把它控製在四個時辰以內。”許問說。
四個時辰!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非常清楚這是一個如何的跨越,而這個跨越究竟會帶來什麼。
“窯體設計是什麼樣的?你是怎麼想的?”荊南海毫不猶豫,把之前那個問題又還給了他。
“倪天養設計的立窯,是在圓窯的基礎上加以改進,設計而成……”許問麵對六七位比他年長得多的墨工大匠,侃侃而談。
水泥燒製是他認真研究過的課程,它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他都清清楚楚,思路極其明確。
鄧玉寶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哪裡露出餡,那是因為他這份配方圖紙,的確是不知道從哪裡偷來的。
隻要他真正親自地涉足了研究的工作,就會知道,所有的設計、想法、靈感都不是無本之木,無土之根。
它們都是有基礎、有來源的,它們都是整個係統中間的一環,是漫長發展過程中的一步。
許問走在了前麵,回過頭把這些東西整理給前人,講的也是這個係統,有來有源,有根有據。
有些人聽得如醍醐灌頂,有些人若有所思,而隻一點是一致的——
他們在無比認真、專注,甚至有些虔誠地在聽著一個少年的話!
日上中天,河風疾掠,土色如秋日紅楓,?青衣少年卓然而立。
連林林站在一邊,看著許問,眼中有些驚奇,又隱隱有些喜悅。
這一路上,她聽說過不少關於許問的故事,但親眼看到,這還是第一次。
看到與聽到,感覺真是完全不同……
她的心跳微微有些加速,正想伸手去撫,就聽見了旁邊秦織綿的聲音。
“這就是你說的許問?很不錯的樣子,哎,林林,你有沒有想過嫁給他?”
少女一怔,瞬間麵紅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