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左右的幾個年輕人湊到一起討論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就是很吵,走出大門,許問明顯感覺到空氣波動平緩了下來。
“太好了,總算熱鬨起來了。”連林林感歎地說,“剛從江南出來的時候,車裡隻有我跟我爹兩個人,他一天下來都說不了幾句話,悶死我了!然後越往西走,他話越少,要不是騰叔有時候跟我聊聊,我得被我爹給悶死!”
連續兩個悶死,果然是真的悶。
“騰叔?”許問問道。
“是阿爹請的車夫,好像也是舊識,他認識的人真多!騰叔很厲害的,車駕得好,懂的事情還多。路上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問他他都知道。最厲害的是有一次我們遇到了一群強盜,我第一次碰到這種事,心裡有點慌,結果騰叔停車下去,沒過多久,外麵就沒聲音了。”
“那是在什麼地方?”許問心中一動,問道。
“五連山。”連林林回答得很輕快。
果然……
“怎麼?”連林林察覺了他的停頓。
“我們到五連山的時候,晚上也遇見了一群山賊。”許問把當初在五連山遇匪,結果強盜帶他去看當地的一處老窯洞的故事講了一遍。
這事峰回路轉,很有意思,連林林聽得哈哈大笑,連聲說:“對對對,肯定就是他們。這是我爹能做出來的事情!”
“這一路上,他都費心為我打算,讓我看更多風光。但是,他……你們為什麼一直不出來見我?”許問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來了。
“我也不知道啊。發現我們要在五連山碰頭的時候,我就很高興,還琢磨著嚇一嚇你,結果阿爹直接說不許我去。後來也一直都是這樣,我覺得……”連林林眯起眼睛,表情變得認真,“阿爹心裡好像有什麼想不通的事情,而且這件事情跟你有關,在想通之前,他不想見你。”
“與我有關?會是什麼事情?”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經常會有人來彙報你在路上發生的事情,阿爹打聽得很認真,尤其是你教你那支隊伍的東西,他問得最細,讓人家把每一個記錄的數字都抄下來。然後,他就拿著那個抄錄的紙卷反複反複地看,有時候看到覺都不睡了。”對著許問,連林林沒什麼好隱瞞的,把連天青的情況如實托出。
“嗯……跟我想的差不多。”許問長出一口氣,輕聲說。
“什麼意思?”
“我的這套東西,想法跟師父的不太一樣,甚至來說,跟他的理念有衝突。他很難接受,但又覺得我也有些道理,就想自己琢磨清楚。”
“那有什麼好琢磨的,直接把你叫過來跟你辨啊。”
“師父個性如此……多半是想有點結果了再跟我說吧。”
連天青對此事態度越慎重,就代表對他的觸動越大,他想得越認真。
重視經驗的傳統工匠,與重視規範流程的現代工業,兩者不僅是完全不同的體係,甚至還是有衝突的。後者的發展,勢必給前者帶來滅頂般的災難。
但來到這個世界,前者的瑰麗奇妙,也給許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沒有辦法解決這個矛盾,讓兩者進行融合,也是許問很想探究的事情。
連天青是半步天工,在傳統技藝上的造詣臻至化境,許問真的很想跟他討論討論,看一下他的想法……
總有機會的,他心想。
十七號離八號的確很近,兩步就到了。
大門緊閉,連林林上去敲門,一邊敲一邊對許問說:“倪天養不在家的時候,織錦就不開門,說省得麻煩事。隻有倪天養回來了,大門才會開……”
她話音未落,就看見大門在她麵前吱呀一聲打開,秦織錦一身正裝站在門口,向著許問躬身。
“恭迎許先生大駕光臨。”
許問愣住了,下意識看看身後,發現的確沒人,這才又轉了過來,又看了秦織錦一眼,問道:“你的臉……”
秦織錦沒有戴麵紗,露著一張臉出現在許問麵前。
而她這張臉清秀可人,最重要的是乾乾淨淨光光滑滑,配上她獨特的氣質,自有一種魅力。
可是,她的臉不是嚴重燒傷了的嗎?
“化了一下妝,省得麻煩。”秦織錦摸了摸自己的臉,笑著說。
“……挺好。”許問點頭說。
“先生請進。”秦織錦對許問非常恭敬,正裝出迎,伸手請入。
“不用這麼客氣……天養回來了嗎?”許問有點不好意思。
“已經請人去催了外子,他即刻就回。”秦織錦大大方方地說。
“陸問鄉也是,應該提前提醒他的。”四周飯菜飄香,許問抬頭看看天色,更加不好意思。
“那必定是催過了,外子舍不得回。”秦織錦很自然地笑著說,“他就是這種性格,我也中意他這種性格。”
“先生請進,我沏了好茶,先生可以嘗嘗我們西漠的茶與江南有何不同。”
她再次邀請,許問也沒有客氣,點點頭走了進去。
秦織錦招待許問的地方還在前院,已經在門廊下麵收拾出來了一塊地方,布設好了茶桌茶椅茶具。
三人在桌邊坐下,秦織錦再次向許問行禮道謝:“多謝先生。若不是先生,天養至今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惦記一下家裡。”
“但我覺得你似乎也不是很在意這件事?”許問問道。
“隻能說不像常人那樣在意,他能把這個家當回事,我還是很高興的。”秦織錦坦然說,“現在這樣對我來說已經很滿足了,他仍然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但又會把這裡當成他的家,過年的時候會回來。”
她一邊給許問研茶泡茶,一邊微笑著說,“很好了。”
“對你來說,前者似乎更重要?”許問問道。
“是。這本身就是他的天賦,也是我最喜歡他的地方,我當然更重視這個。”秦織錦簡直不像這時代的女子,中意啊喜歡啊掛在嘴邊,若無其事。
連林林托著腮坐在旁邊,有點發呆的樣子。
茶很快泡好,秦織錦雙手奉給許問,態度非常誠摯。
許問接了過來。這茶不像江南的那麼清,有點像酥油茶,但又不像酥油茶那麼濃厚,許問喝著有點奶茶的感覺,還挺懷念的。
“本地茶會比這個更厚一點,不過綠林氣候特殊,我略微改了一下,與江南茶不同,與本地茶也有些差異。”秦織錦介紹道。
“很好喝。那這個剪紙,是你個人創造,還是本地傳統技法?”許問沒有多說廢話,很快進入正題。
“圖案是我自己想的,但技法的確是本地特有,並非我獨創。”秦織錦好像很習慣這種談話方式了,跟著轉移了話題。
“很有意思,秦姑娘還知道什麼本地民間的特有工藝嗎?”許問接著又問。
許問沒留意,連林林聽見這句話,詫異地轉頭,看了他一眼。
“的確略攢了一些。不過我是繡娘,攢的東西以織繡為主,恐怕不合你的要求。”
“無妨。穿衣吃飯,人的兩大基本需求,誰也不能掉以輕心。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那就麻煩了。”
秦織錦微一揚眉,眼含笑意。
“那麼,還請先生稍待片刻。”她起身行禮,向後走去。
許問目送秦織錦背影消失,突然聽見連林林在旁邊小聲問:“你要的這個,阿爹也有攢,在這裡也時時有人送來。”
“我知道,我還看過不少,也學了很多。不過師父收集的那些比較高深,是頂級工匠的頂級手藝。我現在想要更普通、更有地方特色的東西。也許不那麼精細,但也會很有意思。”許問說。
“而且那些高深的手藝,也是從這些普普通通的東西裡變出來了。”連林林突然說。
“對對對!”許問又驚喜又意外,完全沒想到她會想到這一層,“俗話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聰明人。看過聰明人的,也可以看看臭皮匠的嘛。你能想到這個,很有見識!”
“嘻嘻。”連林林托著腮,喜悅又狡黠地笑了,好像藏了什麼小秘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