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化道路和傳統手藝的存續,兩者在某個方麵幾乎形成了一對矛盾。
前者是向前的道路,後者是昔日的榮光,兩者各有其優勢,丟掉哪個都可惜。
但時代總是向前的,前者不可阻擋,後者要怎麼保持自己鮮活的生命力,得以繼續存續?
許問最終也沒有回答連林林的問題,隻是跟著她一起,看了無數各種門類的藝術品,最後肩並肩地站在物生閣石壁跟前,抬頭看著巨大而恢宏的墨子像。
墨子與魯班,都是工匠的祖師,但仔細想想,一個是科學家,一個是營造大師,本身就走著兩條不同的道路。
但是藝術和實用,本來應該是工匠作品的一體兩麵,本來不應該變成矛盾的啊?
政治課本裡都寫了,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需要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當然,當社會漸漸發展,物資開始不那麼匱乏的時候,人類自然會開始需要精神方麵的享受,開始拾取一些過去的吉光片羽。
但在這個過程裡流失的那些又怎麼說?
逝者不可追,丟失的東西不會再回來,儘管它美而輝煌,幾乎是人類的某種極致。
許問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流觴園地方不大,但明山還是儘量給與會的每個人提供了最優越的條件。
晚上,他們一人一間房,許問和連家父女占了一座三廂,連天青住在正中央,許問和連林林一左一右,睡在邊廂。
山間多少還是有點陰冷,流觴園準備了足夠的炭火,燒了炕,暖和是挺暖和,就是有點燥熱。
許問進屋前,連林林叫住他,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從裡麵拿出一個小紙包遞給他:“睡覺前泡一點,能解燥。”
清新而刺激的香味透過紙包隱隱傳來,許問聞出來了,是薄荷葉。
“謝謝。”許問抬頭看她,微微一笑。
簷下隻有他們兩個人,周圍非常安靜,他倆離得不遠,呼吸可聞。
“嗯……我也拿一包給我爹去。”連林林不知為何有點臉紅,不自在地移開目光。
“嗯。”許問站在門前,目送她離開。
連林林走了兩步,突然又轉回來了,回到了他的麵前。
她躊躇了一會兒,認真地對許問道:“你也不要太煩惱了。有些事就是沒辦法的,該消失就會消失。”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表情有點淡淡的,甚至有些冷漠,許問從未在她臉上看見過這樣的表情。
那表情隻是一閃而逝,連林林就恢複了以往的明媚,抬頭笑著說,“我們做到自己能做的就行了!”
說著,她小小地揮了下拳,給許問打氣。
許問笑了,認真地點頭。
連林林擺了擺手,轉身離開,抬起手,準備敲門。
手還沒落下去,她突然停住了,再次回到許問的麵前,問道:“對了,你知道我生辰是哪天嗎?”
“知道啊,三月三。”許問毫不猶豫地回答。
“嘿嘿,算你記性好!”許問還以為她要要禮物什麼的,結果她什麼也沒說,好像單純隻是過來問他這樣一個問題一樣,轉身又走了。
這次,她敲響了連天青的門,木門很快打開,連天青站在門口,仿佛已經在這裡站了一會兒似的。
木門關上,連天青淡淡問道:“三月三你想做什麼?”
“我想跟他說,我中意他,想嫁給他!”連林林臉頰有點微紅,但說起話來卻毫不猶豫。
“不先探問一下他的意思?”連天青問。
“不用了,我中意他,是我的事情。我想告訴他。”連林林說。
“如果他隻是把你當成一個姐妹呢?”連天青淡淡地問。
“那也沒辦法啊,但我還是中意他。”即使隻是聽見假設,連林林也有點沮喪。但她的沮喪裡,又隱約藏著一絲甜蜜,那是獨屬於她的心動。
連天青看著女兒,眼中波瀾隱現。他安靜了好一會兒,“嗯”了一聲,接過她遞過來的藥包,說:“回去好好休息吧。”
“阿爹你也是。”連林林一笑,出了門。
連天青目送她背影離開,緩步走到桌案旁邊。空蕩蕩的桌麵上,平放著一張信紙。
連天青古井無波地看著那張信紙,片刻後,伸出手,把它撕了個粉碎。
許問不知道隔壁房間發生的事情,也不知道一個多月後,自己會得到一份意外的驚喜。
房間裡留了燈,被壓到隻剩一豆,他挑了一下燈芯,四壁間迅速明亮了起來。
桌上有一疊資料,很眼熟,是他在山下看過的那份,流觴園的人直接給他搬上來了,還是放在了他的房間裡。
資料比他之前看過的厚,今天又有了一些新討論,包括不久前他跟儲秋實的那番登記,全部都被記錄了下來,放在了這裡,紙上的墨跡都還殘留著特有的香味。
之前許問還以為這是流觴園給連天青這位半步天工的優待,他現在不這麼想了。
就現在看來,明家跟朝廷的聯係多半集中在內物閣,潛龍宮以及周邊新城是內物閣的重要試點項目,內物閣自然會向這邊傾注大量關注。
流觴會的討論結果隻是其中之一而已。
許問輕吐口氣,坐下來細看。
前來流觴會的是當代最頂級的工匠大師,他們經驗豐富、思路深廣,隨意碰撞出來的東西常常都能發人深省。
受到許問的影響,他們這次討論的議題主要集中在新技術的萌芽以及新舊技術的衝突上。
他們並非真的故步自封,對於世界已經或者說將要呈現在他們麵前的變化,他們其實都是有感覺,並且懷著各種各樣想法的。
隻是換了以前,他們對這種趨勢會更沉默、更警惕,帶著自己可能也沒發現的抗拒,而不會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地坐在桌邊進行討論。
他們來自於大周各個地方,深入或者說出身底層,也常常來往於高官貴人家中,為他們織錦裁衣、打製金器、修複書畫、造屋製器。
當他們展開討論,進行思考,那深度與延展性是驚人的。
透過他們的言論,許問的目光放到了從未有過的廣闊,他發現,變化的端倪早已出現,早在他提出全分法之前,早在內物閣成立之前。
他想起了一品坊,想起了那橫平豎直整齊的房屋與街道。
相比之下,這才是真正這個時代將要出現的鳴音。
而也正是因為如此,許問仿佛能夠透過紙麵,聽見大師們的歎息聲。
時代是向前發展的,不可阻擋,不可回頭。
這時,房間裡突然傳來“喵”的一聲,許問被嚇了一跳,低頭看見球球不知道從哪裡出現了。
球球在他腳下,蹭了蹭他的腿,又咬住他的褲角,似乎想把他往什麼地方拉。
許問愣了一下,站起來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