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天青是個很奇特的人。
許問拜他為師的時候,是一個純粹的小白,對各種技藝都一竅不通,一點概念也沒有。
那時候他在姚氏木坊見到連天青,以為這隻是一個鄉下工坊的老師傅,老老實實地跟著他學,也沒覺得自己學到的東西有多奇妙,拜的這位師傅有多了不起。
但是漸漸的,他學到的東西越來越多,見識越來越廣,就開始有一些感受了。
連天青懂的東西也太多了一點,好像隻要是技藝,他就沒什麼不懂的一樣。
他一開始是衝著把許問培養成一個修複師去的,教他木工,一方麵是訓練基礎手藝,另一方麵也是為了理解名作。
他由淺入深,教得非常透徹清晰。經常他說出一句話,許問當時聽過了就過了,後來想起來,才發現這句話裡其實包含著很多意思,足以給他很多啟發。
其實說起來,他跟著連天青學藝的時間並不算長,這中間還要去除他三次考試,以及前來西漠的時間。
不,來西漠的路上,連天青一直跟隨在他旁邊,通過各種引導,其實還是教了他很多東西……
這個過程就像他的這個人一樣,看似非常隨意,冷冷淡淡漠不關心,但其實每一步都蘊藏著深意,由淺入深、一步步地把他引導到今天這個程度。
教人一步,自己須前行十步。
許問越往前走,越能發現連天青前行的程度。
他所處的位置實在太遙遠了,許問直到現在也隻能看到一點背影,難以真正觸及。
不過,這都是他在教與學之間得到的感受。
他還沒有見過連天青真正在眾人麵前展現自己的絕頂技藝,現在終於有了這樣一個機會,想想還是挺讓人期待的。
黑漆木盤停在連天青麵前,連天青起身把它取了出來,端起裡麵的茶杯,將茶水一飲而儘。
“六安瓜片。好茶。”連天青說。
“濃茶偏苦,有幸讓連大師喜愛。連大師要選什麼門類?”明山含笑而問。
“隨便。”連天青不以為意地說。
隨便……
人群輕微騷動。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大部分人一輩子能夠專精一項、達到頂尖的墨工程度已經很了不起,精通全部門類、執掌所有技藝?
簡直令人難以想象!
“那我就隨便抽取一本了。”明山似乎並不意外,向書架旁邊的管事點頭示意。
管事應聲而起,一名仆從在他眼睛部位紮了一塊不透光的黑巾,牽著他走到書架旁邊。
管事伸手,在書架上摸索了半天,最後選了一本不厚不薄的冊子,托在手上。
黑巾撤去,他連走幾步,雙手把那本冊子奉給了連天青。
連天青拿起來看了一眼,道:“是解板。”
解板,是一項民間工藝,簡單來說,就是把木頭做成木板。
解板匠,常常也叫鋸板匠,算是木工的一種。
一般來說,解板匠不單是鋸板,也包括找到合適的樹,把它砍下來的這個過程。
到後來,還包括了其他時候的砍伐處理樹林。
譬如一家人門前大樹被蟲蛀空枯死了,需要把它砍掉,但是四周都是房子,樹倒下來就會把房頂砸壞。
這種時候,就需要請動經驗豐富的解板匠出手了。
解板匠很重要,但並不是一個很受歡迎的職業。
民間流傳著一句話:“千匠萬匠,不要學解板匠。晴來解在山頭上,落來解在埂沿上;?站起來吊煞相,眠倒來活和尚。”道儘了解板匠的艱辛與忌諱。
大部分時候,樹都長在荒郊野外,找到一棵合適的板材樹木,需要上山下田,非常辛苦。所以解板匠通常還要學一些捕獵尋藥之類的雜學。
同時,開始鋸大木頭頂端的時候,解匠要站在凳子上,像個吊死鬼;鋸到底部的時候,坐在地上,像個活和尚,很招忌諱。
不過不管什麼手藝,學通學精都要點本事的,會出現在這裡也很正常。
“請開始。”明山伸手示意。
一名侍女嫋娜起身,點燃一柱檀香。
身處空曠的室外,香氣彌散,氣味微淡。
但上好的檀香,隻一絲就能讓人心思寧定。
許問最初是在舊木場學習,那裡的木頭都是現成的,他從修複開始學,很清楚怎麼處理糟爛的木材,還真沒試過這麼初始的階段。
他有些好奇,身體向前探了一下,卻聽見從另一邊傳來的一聲輕哼,帶著明顯的不滿。
他愣了一下,轉頭去看,沒看出來到底是誰。
香煙從火頭上散出來,在空氣中嫋嫋飄散,然後消失。
煙灰落下,柱香逐漸縮短,最後燃儘。
這一段時間裡,所有人寂靜無聲,全部都在靜靜等候。惟有金頂河從他們身邊流過,帶著早春活潑的氣息。
連天青一頁接一頁地翻著書,不快不慢,但絕無停頓。
柱香還剩一半的時候,他合上最後一頁,抬起頭來,說:“我看完了。”
他從漆盤裡拿起一個木牌放到旁邊,直起身,左右看了一圈,問道:“我是就這樣講,還是有什麼東西可以讓我演示一下的?”
此時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放到身邊的,正是那塊金漆木牌!
這是要改進這獨門絕活了?
其實大家都清楚,金漆牌裡包含著紅漆牌的內容。
你要改進,不得先演示一下,做個前後對比?
但解板匠用的是樹或者原木,是很大的材料,這可真不好準備了。
“解板是嗎?恰巧了,這裡有一棵枯樹有點麻煩,正好可以給連大師施展。”
明山領著連天青往山穀裡麵走,許問馬上站起跟了上去,其他大師對視,也一樣起身跟上。
他們不一定都是木工,也不一定要親自解板,但誰不想看看這位半步天工的本領?
“如何?”明山走到一棵大樹跟前,停下腳步。
“可。”連天青甚至沒有細看,就點了點頭。
許問抬頭看,這裡是一片疏疏落落的樹林,由於先青穀的特殊氣候,大部分樹上已經有了茸綠的新芽。
但眼前這棵全無動靜,枝椏枯槁,光禿禿的,明顯已經死了。
枯樹旁邊是青青草地,上麵還開著一些黃色和藍色的小花,鮮嫩靈動,兩者形成鮮明對比。
“需要什麼工具?”明山問。
“一把斧子、一架木梯即可。”連天青說。
沒一會兒鋼斧已經到了他的手上,他掂了掂,說道:“這門技藝是解板中的一項,名叫替刨工。顧名思義,就是用斧子替代刨子的一門工藝。它能直接從頭到腳劈削樹木進行取材,劈麵如刨,光滑不留痕。我先演示給大家看。”
說完,他走到枯樹跟前。
以斧替刨,劈麵光滑,這不是木匠的進階基本功嗎?好像不是很難?
人群裡的木匠墨工對視幾眼,有些疑惑。
然後,他們看見連天青走過去,站上木梯,揮斧,才意識到。
這不是木匠的功夫,這是解板工的功夫。
替刨工,是要直接對這棵高達兩丈,徑逾尺半的枯樹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