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覺得自己的心裡不斷有泡泡冒上來,讓他整個人的腳步也有點飄飄然了起來。
他一轉頭,看見旁邊連天青正淡淡地看著他,他一個激靈,略微冷靜了一點。
“師父……”他叫了一聲,連天青則隻是隨口說道:“進去吧。”當先走進了那片圍簾。
水汽氤氳,濕氣蒸騰,許問掀開草簾進去,立刻鬆了口氣。
裡麵是做成了淋浴間那個的小隔間,一米多高,每個隔間裡放著一個浴桶。人坐在桶裡洗澡,隻能看見頭頂,看不見整個人。
還好還好,許問鬆了口氣。
其實他以前在另一個世界的時候,也陪客戶去泡過澡堂子,幾個大老爺兒們裸裎相見。但跟連天青一起泡澡,怎麼想怎麼奇怪。
這隻能說,師父跟客戶,真的是不一樣的……
桶裡已經盛了大半的水,熱氣蒸騰,溫度剛剛好。
許問把籃子放到一邊,想了想,先忍不住掀開蒙布看了一眼。
裡麵裝著的果然是一套衣物,靛藍色,布料厚實而綿軟,是棉料織成的。
許問看見它表情就有點古怪,他用手撚了一下,果然,確實就是牛仔布。
他又把衣褲抖起來看了一下,樣式當然跟現代的不一樣,但做成了方便好活動的樣式,胸前褲子上有口袋,腰上還有一條褡褳,上麵縫了很多口袋和款扣,明顯是用來係放工具的。
整套衣褲簡潔而緊湊,設計得非常巧妙,實用而不乏設計感,明顯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許問把它們放回籃中,忍不住又摸了一下,心裡暖洋洋的。
他脫掉衣服,坐進桶中,沒有馬上去看吳可銘留下的墨跡,腦子裡還在想這套衣服。
牛仔布其實還有一個稱呼,叫勞動布,最初它的出現,也是因為美國西部淘金潮中,為了方便工作設計出來的。
在倪天養夫婦改進織機,織出帆布的時候,許問就猜到牛仔布總會正式出現,隻是沒想到會出現得這麼早這麼快而已。
事物的發展仿佛自然有其規律,就像一條線一樣,你起了個線頭,剩下的線就會繼續往前延展出去,明明是不同的世界,卻出現了同樣的東西。
不過要說的話,牛仔布出現是出現了,要像上個世界一樣普及,至少在現在還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部分人連細麻布都穿不起,更何況棉料?
這必然還要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發展,需要生產力的極大進步……
這樣話又說回來了,生產力要進步到那種程度,工業發展必不可少,新能源出現必不可少。
而新工業的發展,幾乎必然代表著手工業的衰落,代表著一大批絕妙的技藝與作品將會逐漸消失……
“嗯?”隔壁隔間裡,連天青突然發出了一聲疑問。
許問的大腦還沉浸在剛才的思緒裡,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回問了一句:“什麼?”
“吳可銘的畫。”連天青提醒了一句。
許問想起來了,抬頭往前看。
這個洗澡間是用草墊沿著院牆圍起來的,進來之後,他們背對著房屋,麵朝著那堵灰色的磚牆。
磚牆前有竹子,竹影蹁躚,籠罩著牆上的畫。
就像許三之前說的一樣,這畫本來是用墨筆畫的,但是畫到一半沒墨了,酒後的吳可銘直接用筆蘸著水畫,所以有些地方隻剩下了被水稀釋的灰痕,有的地方有延伸出去的意思,但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應該是水跡乾了之後就消失了。
許問第一眼看見的時候,也愣了一下,他完全看不出來這畫的是什麼。
甚至而言,他都看不出這到底是不是一幅畫。
他一瞬間想到了門口的那個門牌,琢磨這是不是跟那個一樣,是字與畫的融合。
但他觀察良久,思考良久,覺得不是。無論怎麼組合,這些散落的墨跡也沒辦法變成文字。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許問皺起了眉頭,在澡盆裡傾身向前,想看得更仔細一點。
難不成真的就是酒後隨便的塗鴉?
然而許問很快搖了搖頭,否決了自己的想法。
不可能是,這定然是一副創作。他雖然看不出它究竟畫的是什麼內容,但能感覺到一點“味道”,那是藝術家精氣神的集合,做不得假。
難不成吳可銘在那一瞬間靈魂穿越了時空,與另一些藝術家結合,憑空走向了抽象派?
可能是因為自從進過天工洞之後,許問就時不時在想兩個世界之間的關係,這時候,他的腦海中莫明其妙地閃過了這個念頭。
但仔細看過之後,他還是覺得不是。
這幅“畫”中的氣韻,還是東方式的,說得更清楚一點,是吳可銘式的,與之前許問看過的他的彆的作品風格一致。
但即使這樣,這幅畫還是很怪,好像殘缺不全,少了很多東西一樣。
“你怎麼想?”連天青突然問道。
許問如實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連天青表示同意:“確實是有所殘缺,但並非完全因為水痕乾透。”
確實,許問也是這樣想的,那麼少的部分究竟是什麼呢?
“忘了跟你說了,旁邊有油皂!”連林林在外麵揚聲叫道。
“哎!”許問應了一聲,抓起旁邊的肥皂。
這時代早就有肥皂了,是用動物油脂加上草木灰做成的,還有加進香料做成香皂的,價格中等,家境稍微好一點的就能買一小塊放家裡用。
連林林這肥皂是自己做的,盛在旁邊的小竹簍裡,淡青色,散發著淡淡的竹葉清香。
這也不奇怪,整條竹笛巷到處栽著竹子,院前屋後都是,非常好取材。
就是不遠處牆上的這幅畫,也與竹影相掩映,就算看不出畫的內容也會讓人覺得格外清雅。
拿著肥皂,許問的目光從那幅畫上移開,開始洗頭。
閉著眼睛,淡淡的竹葉清香縈繞鼻端,變得更加清晰。
連林林不知道在配方裡加了什麼東西,皂液塗在發上一點也不乾枯,反而格外滋潤。
澡桶裡的水很溫熱,蒙蒙的細雨一直沒有停止,冰涼地落在身上與水中,冷熱交織,非常舒適。
這時,天際一亮,撕開昏沉的天空,又一道雷咕嚕嚕地滾過。
許問仿佛被雷聲驚醒,抬起頭,猛地一抹臉,再次看向牆上的畫。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大聲道:“我知道這畫的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