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午休之前,許問把所有木料全部沿線切割完畢,用炭筆標記編號,堆在了旁邊。
這整個過程裡,他的鋸縫一直精準得驚人,仿佛意到之處,鋸子就到了,手與工具的控製什麼的根本就是完全不需要考慮的事情。
他抬起頭來,才發現周圍附近堆滿了人,見他起身,那些人紛紛行禮,讓出道路——並沒有上來打擾,顯然都很清楚如他這樣的大師在製作時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況。
那是全身心的投入與沉浸,隨意搭話便是打擾。
許問確實也需要這個。
他向這些人拱手行了禮,就走出了門去。
武斯恩隻來得及說了一句:“我們準備了飯食,稍等會送到此處。”
許問遠遠地道了聲謝。
直播已經關了,但許問工作間的門卻沒有關,他剛才分割開來的木頭也堆在一邊,形狀各異,這會兒一點也看不出來這究竟是要做什麼東西。
各位師傅琢磨了半天,想出了很多猜測,但又自己推翻了。
武斯恩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回到自己辦公室,招呼手下拿來收集好的今天上午的各種數據,盯著看了半天。
然後他左右問道:“看出來熱點在哪裡了?”
與這次活動的主題所不相襯的,承運公司的大部分員工都很年輕,武斯恩反倒是其中比較“老”的一個。
聽見武斯恩的提問,他們大聲應了一聲,其中一個穿著運動裝,理著時尚短發的年輕人笑著說:“老板你放心,你再往後看,後麵有下午一輪的宣傳方案,我重修了一下,增加了一些東西。”
“哦?已經修過了?”武斯恩低頭,繼續往後翻。
“圍繞甲四十二號……也就是那位叫許問的年輕大師來的。不過我有點擔心,會不會太過強調重點,不太公平?”另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有點擔心地問。
“有什麼不公平的,人家就是有水平有熱度,有本事直接比啊。”運動裝年輕人切了一聲,說。
“你這個想法不對。”武斯恩眉頭微微一皺,抬眼看他,“一昧追求熱度,就失去了我們做這事的初衷了。”
他的目光非常犀利,指責的意味極濃。
運動裝年輕人被這目光逼得低了一下頭,一句“對不起”脫口而出。
不過他想了想,又說了一句“對不起,是我昏頭了”,倒是非常的真心實意。
這時,武斯恩已經看完了手上的補充方案,說:“好還是挺好的,不過還可以再完善一下。”
“嗯,我馬上去!”他沒說完善的方向,但運動衫年輕人已經明白了,他接過文件,小跑著就去了。
“我去協助他。”眼鏡年輕人主動表態,人人都非常積極。
武斯恩滿意地笑了笑,在原處坐了一會兒,想了想,又去打開了許問最早講解血櫸的那個視頻。
那個話題現在還在熱搜上沒有下來。
武斯恩靠在椅子上,戴著耳機,聽許問的聲音如流水一般,從耳邊流過。
令人心平氣和。
武斯恩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彈動了幾下,停了下來。
…………
這時,許問與連天青正肩並肩地站在平鎮的河邊。
他們的腳下是青石板路,旁邊是潺潺的水流。淡淡花香穿街走巷地過來,若有似無,你有意去追尋時就不見了。
不遠處有一座小石橋,拱橋。這樣的小橋在江南水鄉不可勝數,但它倒也有點名氣,比彆的橋彆致了一點。
大部分橋上的石板都是橫著的,一塊一塊平鋪上去,但這座小橋的石階卻是豎的,雕成形狀之後,縱著並排列了起來。
也不知道當時建橋的石匠是怎麼想的,有可能是炫技,也有可能是手邊合適的青石不夠了,隨手因地製宜了一下。
不管他是什麼樣的想法,這座橋都因他而鮮活了起來,從諸多同樣的小橋裡脫穎而出,有了與彆不同的特色與名氣。
這就是手工業的好處與壞處。
它充滿了個性,偶得靈光一現的巧思,“人”的光芒直到數百年後仍然熠熠生輝。
但它慢,任何方麵都沒有保障,靠不靠譜都在一念之間。
就拿這座橋來說,現在我們能看見它、欣賞它,是因為它已經接受了這麼多年的考驗。證明它是可信的。
但萬一這種方式不可行呢?
萬一橋石豎著就是承不了力,走著走著就散了呢?
那不是費錢費力,甚至有可能造成危險?
現代會有種種標準、各種檢測手段。但古代呢?隻能靠工匠多年經驗積累起來的信譽。
許多出眾的建築、精美的作品留存至今,無言地流傳著他們的聲名。但誰也不可否認,還有很多不那麼優秀的、甚至粗製濫造的建築或者器物就那樣損壞了、消失了,甚至這種的才是大多數。
許問盯著那座橋,不知不覺想得有點出神。
他走到這裡來本來是想跟連天青說些彆的事的,但可能是因為身心還沉浸在工作時那種奇妙的感覺裡,看見這橋就不知不覺走了神,有點散漫地想了很多東西。
“看來你已經穩固了天工一境,正在向天工二境邁進了。”連天青也沒有馬上說話,若有所思了一陣後,開口道。
“嗯?”許問不那麼在意地應了一聲。
“天工一境,天下即我;天工二境,我即天下。這兩者之間的界限原來就非常模糊,但現在看來你已經有所領悟。”
成為天工是許問的目標,他對天工的三重境還是有些興趣的。
他有些意外地問:“我才學了這幾個門類,就已經能夠晉階了?”
“天工境界本就與門類無關,古往今來,誰能說自己無所不會?”連天青說。
“你也不能?”
連天青看他一眼,沒有說話,不過眼神裡已經說明了——“你在想什麼呢?”
許問慚愧地一笑,再次想起了今天工作時掠過的思考,問道:“當初師父隻教我修複,是不看好我的製作能力嗎?”
“並不是,那時我也隻想當個修複師。”連天青向來不說假話,如今也是一樣,並不隱瞞。
“不過那時的你,確實也不適合做什麼東西。沒想到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你就能有這麼大的變化。”連天青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
兩人心知肚明許問的變化因何而來,所以也沒有再多說。
許問又站了一會兒,突然走上那座小橋,來回轉了兩圈,又踩了一踩。然後他伸了個懶腰,道:“回去乾活!”
轉身之時,他輕聲道:“我即……天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