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真的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不願意離開。
現在這兒的房子已經幾乎全塌完了,重建工程極大,短時間內很難建得跟原來一樣。
現在的他們,直接麵臨的就是沒有地方住的問題,而且肉眼可見的一段時間內無法解決。
先前他們就已經說過了,逢春建了新城,新城經曆了地震的考驗,沒有受到太大損傷,而且有足夠的空屋,他們去了就可以住。
再加上皇帝考慮得非常周全,第一批命令前往的是孤寡單身的居民,沒有妻離子散的可能。為什麼連這樣的人也不願意搬家?
“我家的祖墳都在安定,就埋在城外。搬去了逢春,我爹我娘,我早去的妹妹怎麼辦?就孤伶伶的沒香火嗎!”
一個中年漢子眼眶紅紅的,嘶啞著嗓子大叫。旁邊很多人的表情跟他一模一樣,還有人抬手抹了一把眼淚。
許問輕輕吐了口氣,明白了過來。
故土難離,落葉歸根,他本就是一個缺少歸屬感的人,真的小看了古代人對故鄉的眷戀啊。
但眼前的事情必須要解決,特使冷著臉說:“陛下聖旨,是讓你們討價還價的嗎?聖旨已下,事情已成定局,你們趕緊收拾收拾東西,準備上路吧。”
說完他收起聖旨,縣令連忙爬起來,用力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準備去接。
結果特使瞪了他一眼,並沒有把聖旨交給他。
這不僅是發給安定的命令,他一會兒還要去其他地方頒旨呢。
特使轉向許問,表情馬上就是一變。他溫言勉勵道:“陛下命我帶話,許大人連夜奔波,還請注意保重身體,後麵的事還多著呢。”
“是,多謝大人。”許問認真聽完,點頭道。
特使走了,許問轉身,聽見後麵的哭聲接連不斷,連成了一片。
沒人敢抗旨,所以他們的搬遷已成定局。
這對他們極為痛苦,尤其是有些孤寡單身的人戶並不是一直這樣的,而是因為地震造成的。
他們才看見自己的親人被扔進火裡屍體被焚燒,下一刻自己又要離開故土到陌生的地方居住,再加上地震帶來的殘留於心的恐懼,他們整個人仿佛被浸泡在冰水裡一樣,很多人都在發抖,不可遏止地發抖。
他們顫抖著收拾東西,臉上完全沒有即將奔赴新生的喜悅,全部都是絕望。
許問被這種強烈的群體情緒感染了,心情極其沉重。
這種情況,必須要處理一下……
但是怎麼辦呢?
人群中,他發現了一個老人,感覺跟其他人都不一樣。
他走了過去。
特使領旨要求所有孤寡家庭搬遷,三天之內就要執行。搬遷之後很難回來,所以要把所有家當都帶上。
大部分人的家當都被埋在了廢墟裡,所以現在他們正在一邊哭,一邊從廢墟裡收拾能帶上的東西。
那個老人大約五十多歲,頭發花白,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孤伶伶的。
他正彎著腰,從爛木碎石裡收集一些瓷片。
他沒有發出哭聲,但走過去才能發現,他其實也淚流滿麵,零亂的頭發被眼淚濕得沾在了臉上,下巴上有透明的水滴滴下來,落在了瓷片上。
他哭得比誰都傷心。
這無聲的傷痛讓許問的心都揪了起來,他在老人身邊蹲下,輕聲問道:“你也要搬去逢春嗎?”
“嗯。”老人頭也沒回,哽咽著簡單回答。
“那怎麼不收拾細軟呢?”許問問得很小心。
“這個碗碎了。”老人卻答非所問。說到這個,他非常傷心,聲音裡的哽咽更加明顯了。
“哦,這是個瓷碗嗎?”許問的聲音也更溫柔,順著他的話問。
“嗯,是我老伴買的,有兩個,我倆一人一個。她沒的那天,碗碎了一個,是我跟著她去了。剩下這個,是她陪著我。”他斷斷續續地說著,傷心極了,但傷心的原因跟周圍其他人全不一樣。
“……嗯。我來陪你找。”許問輕聲回答,真的陪著他翻起了廢墟。
這是個最普通的灰瓷碗,瓷麵有點粗,跟磚石顏色有點接近,其實很難找。
許問找得非常認真,中間李晟和向前先後過來問他要不要幫忙,他都搖搖頭,讓他們忙彆的去。
現在廢墟還沒全被挖出來,安定尚有大量失蹤人口,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但許問沒有去幫忙,他認為這邊的事情更重要。
他眼明手快,動作比老人快得多,眼看著放在旁邊碎布上的瓷片越來越多,不僅有大片小塊,還有一些極其細碎的。
明明這就是老人在做的事情,但看見瓷片漸漸找全,他卻哭得更傷心了。
他哽咽著,全身都在顫抖,手指重重地按在破布上,那裡有一塊瓷片,切破了他的手指,渾濁的鮮血湧了出來,染紅了瓷片,和他的眼淚混在了一起。
許問看著他,突然間懂了他在傷心什麼。
破鏡難圓,碎瓷也是一樣,回不到以前完整無缺的時候了。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修修看。”他抓起老人的手,用囊中的清水洗了洗他的傷口,說道。
“啊?”老人茫然抬頭看他。
“修完之後,用可能沒法用了,但看上去應該跟原來的沒什麼兩樣。”許問說,“這樣也可以嗎?”
“可,可以。”老人茫然地說。
得到許可,許問就開始了行動。
他繼續尋找混在砂土磚石汙泥裡的碎瓷,有些非常碎小,幾乎認都認不出來的,也被他翻出來了,從大到小地排好。
他是用竹鑷做的,動作安穩而有序,對自己要做的事情非常篤定。
這時,他周圍的人仍然在忙忙碌碌,有人奔跑著,有人哭泣著,有人喊叫著。
而他和那位老人所在的這片空間,卻安祥寧靜,好像從這一片混亂中獨立出來了一樣。
不知不覺中,老人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著他的舉動。
過了一會兒,向前問李晟:“許大人呢?”
李晟好像正在忙,但聽見這話,卻第一時間指向了許問的方向,顯然一直在關注著。
向前忙到腳打頭,往那邊看了一眼就皺起了眉:“這是在乾什麼?”
“幫人修碗。”李晟回答。
“這種時候,修什麼碗?是乾這事的時候嗎?”向前萬分不解。
“你仔細看他周圍。”李晟說。
向前一愣,環視四周,發現許問周圍不遠不近的地方,不知不覺站了更多的人。
全是安定的居民,全在看他。
他們的表情都跟那老人非常像,沒有再哭,有點茫然,又有點平靜。好像都被許問安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