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嶽雲羅的腳步也明顯亂了一拍,顯然這是皇帝臨時起意的想法,沒有跟她溝通過。
許問沒有回答,皇帝則自己開始解釋起了用意。
“先是天啟宮,再是逢春城,現在又有懷恩渠。你數度為我大周立下大功,理應有所獎賞。你的年紀和出身,隻可賞官,不可封爵,我想可收林林為義女,封其為郡主,再許嫁於你……你看如何?”
許問愣了一下,有點好笑。
這倒是很典型的這時代的思維,會跟他商量而不是直接下旨,已經顯出皇帝與其他人的不同了。
不過……
“就我個人來說,當然是要多謝陛下恩典。但這是林林的事,我沒法替她同意。而且……”他略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很坦然地說道,“我倆是兩情相悅,但還沒有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師父現在這種情況,暫時也不便這樣做。所以,隻能婉謝陛下好意了。”
皇帝聽了,揚了揚眉,好像有點意外。
這確實是巨大的恩典,許問竟然會拒絕……真的出乎他的意料。
不過他確實不是會為這種事情感到冒犯的人,隻輕輕笑了兩聲,還點了點頭:“也有道理。既然如此,那我就去跟她商量商量吧。”
此時,天上的雲層還是很厚,顯然陰雨天氣短時間不會過去。但非常難得的,有一處雲層露出了一點縫隙,金色的光芒從中間透了出來,給濕潤的房屋道路染上淡淡的一層金光。
皇帝沒再說話,籠著手,向寢宮方向走去。李總管無聲地跟在後麵,臨走時,還向許問和嶽雲羅微微欠身,示意了一下。
“嶽夫人你……”許問原以為嶽雲羅會跟著皇帝一起走,沒想到她一點動身的意思也沒有,忍不住轉頭看了她一眼。
嶽雲羅向他抬了抬下巴,道:“一起走走吧。”
許問也一揚眉,側身讓她走過,跟在了她身側半步左右的距離。
“多謝你。”嶽雲羅一邊走一邊說。
“嗯?”許問疑惑。
“多謝你替她拒絕了郡主的封賞。剛才隻要你答應,陛下就會下旨了。”
“我不是替她拒絕。我隻是拒絕替她接受而已。這是兩碼事。”
“是一件事。我不會讓陛下下這個旨的。”
“……為什麼?”
“這是我們三個人之間的事,跟林林有什麼關係?陛下這個旨,本來就下得沒道理。而且,林林不會喜歡的。”
嶽雲羅說的有點道理,但又很沒道理,許問忍不住反駁:“你跟她相處時間又不長,怎麼知道她不會喜歡?這件事確實跟她沒多大關係,但怎麼說,她的事情,理應由她自己來決定。”
“她是我女兒,她怎麼想,我怎麼會不知道?”嶽雲羅瞥了許問一眼。
“但在她所有的記憶裡,都沒有你的陪伴。沒有陪伴、沒有相處、沒有理解,你怎麼知道她在想什麼?”許問直言不諱。
談論正事,許問可以把嶽雲羅當成一個同事,跟她不涉私人感情,和平交流。但事關連林林,他就沒那麼冷靜了,長久以來積累的情緒忍不住就帶了出來。
嶽雲羅皺眉,正想張嘴反駁,許問又一句話把她堵了回去。
“更何況,引賊入室,縱容明弗如這種邪教首領深入逢春城,接近竹林小屋,讓他靠近自己的女兒,我不覺得這是做母親的應有的行為!”
許問一段話說得斬釘截鐵,沒有半點猶豫。可見這不是他的推斷,而是已經確定了的事實。
嶽雲羅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問道:“你怎麼知道?”
“全西漠抓捕血曼教徒,明弗如是怎麼敢深入逢春城中心的?血曼教向來隻會用最原始的方法使用石漆,如今明弗如怎麼會提著一盞煤油燈?最關鍵的是……”
許問停下腳步,直視嶽雲羅,質問道,“當初確實是我和師父兩人一起進了天工洞。但是按照明家規矩,天工洞向來隻能有一人進入,那次是破了例。明弗如是怎麼知道的?而且,師父的身體在竹林小屋,我又剛剛回到逢春城。明弗如是怎麼抓到這個機會,恰到好處地在那裡見我的?”
“綜合這所有的信息,隻有一種可能,這其中必有內應。這個內應的身份,我隻能想得到一個人!”
“我。”嶽雲羅平靜地說。
許問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足以說明一切。
其實他說的所有這些事情,都不止一個人知道,也不止一個人能做到。
但偏偏有這麼多事情,這麼大的能力,這中間取個交集,隻會剩下少數幾個人。
從這僅有的幾個人裡選取一個,目標就很明確了。
再加上許問有了這樣的猜測之後,又想辦法進行了一些試探。試探的結果,果然沒有出乎他的意料。
“雖然你隻生了她,沒有養她,但你怎麼說也是她的母親,她是你十月懷胎生出來的孩子。你是怎麼舍得把惡徒引到離她那麼近的地方,置她於生死險地的?”許問直言質問。這也是他最不可理解,也最不能原諒的事情。
“我會讓明弗如出現在那裡,當然是確定了,他不會對林林有害。”嶽雲羅冷冷地說。
接著她轉身,頭也不回地道:“你跟我來。”
說著,看也不看許問一眼,轉身朝一個方向走。
許問盯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跟了上去。
他們一前一後地行走在天啟宮中,路上遇到了不少人。
這樣一場巨震,雖然天啟宮防震做得好,但多少還是受到了一點損害,少部分房屋與配飾出現了問題,需要修葺。
早晨了,很多人出來開始修房子,他們幾乎全和許問相熟,看見他很親熱地打招呼。
看見嶽雲羅的時候,他們有點好奇,又有點畏懼。
她身上仿佛有一種不一樣的東西,讓人敬而遠之,望而生畏。
仰年殿位於天啟宮中央偏東一點的位置,嶽雲羅在往宮外走,路上會經過大半個天啟宮。
天啟宮重新命名之後,可能是因為地震巨災的影響,工匠大師們對這裡又有了一些全新的感受與定義,趁著修葺的機會進行了一些調整。
所以現在的天啟宮,與它剛建成時的樣子相比,又不太一樣了,氣質有了微妙的變化。
其實它原來的設計也很好,皇帝都沒怎麼見過。而且照著原來的樣子修,省時省力,還不容易出錯。
但工匠大師們討論之後,理所當然地相互接受了,完全不為多花的精力與時間所苦。他們唯一擔心的,是有沒有多餘的資金和材料讓他們這樣做。發現這不是問題之後,他們欣喜若狂,投入了全新的工作。
對於他們來說,這樣太正常了。
還沒有建成多久、沒怎麼被人看過的宮殿推翻重做很正常;為此多花心力也很正常。
許問知道這件事之後,有些驚訝,但立刻就順理成章地接受下來了。
這座天啟宮,不是他們的作業,而是他們的作品。
道路水霧浸染,曲徑幽深,處處可見細微匠心。走出一段距離,周圍的人少了一點,嶽雲羅突然開口了,問道:“先前在仰年殿時,你們說到未來。天工洞裡的冰雕,刻著種種神異的景象,不可思議之事。你覺得,那是大周的未來嗎?”
昨晚在仰年殿,許問講完在天工洞的經曆,那名官員也問到這個問題。
他的態度茫然未解,思考中帶著疑慮,既是對未來的,也是對天工洞的。
這是這時代一個正常人應有的反應。
佛教有過去佛,現在佛,未來佛。
他們對未來這個概念並不陌生。
但當你對世界的了解局限於一定的範圍內的時候,你對未來的思考也不會太過長久。
天工洞裡的冰雕,指向的是更長遠、距離他們更遙遠的時代,對於他們來說,難以理解,更難以接受。
許問甚至能想得到,他們回去之後,必定會有一段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時候。
生死、未來、世界。
這是你走在人生道路上的時候,可能窺見的無儘深淵,也可能仰頭看見的漫天星光。
有人提及,就有人去深思。
嶽雲羅呢?
她走在許問前麵,許問看不見她的表情,她的語氣也很平淡,好像隻是隨口一問。
但許問卻能感覺到,她跟昨晚那個官員完全不同。她沒有茫然,她早就知道這件事,並且真的深思熟慮過!
“我給你講個故事。”
不知為何,隻是聽見這句話,他心裡因為連林林而起的那些怒氣就消失了。他抬頭看著她的後腦勺,突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