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確認懷恩渠的事情過後,第一次來五島。
水電是大工程,水電入戶,相當於整個五島包括所有的建築都要進行一次改建。
當時陸立海做出這個決定,確實是下了大決心的。
當然,班門祖地這種曆史古跡,在萬園政府那裡早就掛了號,他們的水電工程可以說是當地的一個老大難問題,班門一說要配合,政府馬上就高興了,派了最專業的專家來協助班門改建工作,還主動撥款,給他們解決了一部分資金問題。
不然,以班門現在的資金財力,要完成這項工作,還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許問上次來的時候接近傍晚,還急著查詢班門宗卷,沒條件也沒心思觀察周圍的情況。
今天他懷著一些心思,格外留意觀察了一下周圍的情況。
政府對班門祖地確實是很重視,不僅體現在積極組織配合上,更重要的是,他們竭儘全力在改建的同時,保留了這裡原有的外觀。
所以乍一看上去,許問幾乎看不出這裡跟之前有什麼差彆。
但仔細看就會發現,某處的下水井蓋,另一處的配電箱,都用各種方式與原有的建築與景物進行了融合,不動聲色,仿佛它本來就在這裡,就該這樣存在。
許問雖然把目的地暫時設成了七劫塔,但並沒有直線往那邊過去。他走得很慢,時不時還會被什麼東西吸引,走一段彎路,鑽進某條小路裡去,看看那裡儘頭有什麼東西。
如果發現有什麼石碑之類的東西,他立刻就會露出欣喜的表情,蹲下身,拂去上麵的泥土腐殖物之類的東西,細看上麵的內容。
有時候他會在路上遇見一些班門的人,大家都知道他是誰,很友好地跟他打招呼,看見他的這些動作也不會奇怪,有一個還主動跟他介紹一下這裡的情況。
據他所說,五島細節之豐富,班門人住了這麼多年也沒能全部記錄下來。所以門內經常會出現許問這樣的情況,一位大師突然想要追尋以往的事情,著迷地搜尋所有的遺跡,網羅石碑遺跡中的隻言片語,試圖恢複那段塵封的曆史。
但這樣確實很難,幾乎沒有人成功。關鍵還是因為七劫島大火,燒掉的資料太多,不僅有班門的技藝,還有當初的曆史。
陸立海提到班祖,來來回回隻有那麼幾句話,主要也是因為這個。
沒辦法,就留了這麼多東西下來,他還能說什麼?
當然了,散落在五島的這些遺跡很多都是那個時代留下來的,其中不少都留有文字。但這些內容實在太瑣碎了,沒有前因後果,也不知道實際是出現在什麼時候的,很難解讀。
但現在,許問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彆人不能解讀,那我呢?
如果我真是班祖,或者說這位班祖跟我有著密切的聯係,那我是不是應該更熟悉他的意圖、他的表達方式,從而從中間知道更多的東西?
他很快就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他摸到的第一塊石碑位於水邊,被厚厚的青苔覆蓋,一半埋在土裡。
但許問沒怎麼費勁就看清了上麵的文字。
非常簡單的兩個字——“舒服”。
漂亮的草書,雖然是刻在石頭上的,但全然不失流暢的線條、飛揚的神采,隻是這樣看著,就能感受到那股打從心底發出的暢快之氣。
許問馬上就看出來了,這不是由書法家寫完之後再刻到石頭上的,而是石匠本人自寫自刻,才能提到這樣的舒坦與靈動。
古代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但大部分情況下,書法都是用墨寫在紙上的,書法家與石匠是完全隔絕開來的兩個社會階層。
甚至很多石匠在雕刻的時候根本不識字。
所以他能揣摩書法家本人的氣度意韻,將其原模原樣地在石刻銘記上呈現,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難得、極其富有天賦的行動。
這樣留存下來的書法作品,體現的不僅是書法家的美與天才,同樣也有石匠揣摩與複製的強大功力。
但事情總有例外,確實有一些書法家動手能力很強,也可能是找不到合適的工匠,或者出於某種執著的意念,自己動手雕刻碑文。也有可能是某個識字的天才工匠,一時興起,留下了驚人的作品。
這裡是班門祖地,當然是後麵這種情況更有可能。
許問站起身,環顧四周。
這裡是一片小樹林,種的是黃楊木。黃楊木長得慢,這裡的樹肯定已經長了很多年了,但仍然高高瘦瘦,並不是茂木參天的感覺。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此處的樹木看上去有點疏闊,稀薄的陽光透過枝葉落下,在林中鋪下絕妙的光影。
池塘位於林中,是這裡比較開闊的一片地方,沒怎麼修整打理過,周圍長滿了野草,石頭上麵全是綠而濕的青苔。此時草叢中開著連片紫色的野花,樹木的光影落在上麵,層層疊疊,映得野花層次鮮明。一陣風掠過,花浪起伏,光影也跟著閃閃爍爍,幽香浮動。
這一刻,所有語言全部泯滅,還真隻有那塊石碑上的“舒服”兩字可以完美形容!
許問隨意找了一塊乾爽的地方坐下,聯想起了此處剛剛落成時的情景。
那時候,這些黃楊肯定還沒有長成大樹,隻是小小的灌木。這些野草野花也未必有這麼豐茂。
當年這位未署名師傅眼中看到的情景,必跟他全不一樣。
但那種感受,卻跨越時空,奇妙地與他達成了一致,產生了共鳴。
許問遐想著這一切,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多少不再像之前那麼焦慮無助了。
他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繼續去找其他的石碑來看。
難怪之前陸立海沒把這些拿給他看,這些散落於五島的石碑石刻大部分都沒什麼信息量,不是用來記錄什麼東西的,主要就是用來抒發一時的心情,或者表達什麼東西,是一種藝術傳達。
它們出自不同作者之手,很少有重複的,這種感覺,有點像天啟宮周邊的感覺。
天啟宮的建設聚集了很多大師,他們在長達兩年的建設過程中就常常這樣做,一時興起做個什麼東西,就把它就地安排,做成該處的擺設。
這些放到外麵去,或許都是價值千金的名家大作,但在這裡,它隻是他們心情的一種表達,是與其他同行的一次交流,不含任何功利,隻是存在在那裡而已。
班門祖地的這些石刻,也是同樣的情況,想起陸立海所說它當年建設時的盛況,這好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說起來,如果他真的是班祖,這班門祖地就應該是他呼朋喚友建起來的。
現在他還沒有想建班門的意思呢,這是不是表示他暫時還不會離開那裡?
再說了,還有懷恩渠,一品門,壯業未成,他不會離開。
但是……連天青那邊,又是什麼情況呢?
不知不覺中,許問一抬頭,七劫塔已然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