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沒下多久,不過時間已經不早,他們沒在仰天樓逗留太久,就回去了住處。
這地方也是餘之成安排的,是大唐宮附近的一處竹舍,距離不遠,步行可至。
回去的時候路過來時的街道,許問看見有些人正舉著竹杆,把剛剛因風雨熄滅的燈籠點亮。
“這燈要點一夜嗎?”許問有點驚訝地問。
“不知道……”李溪水仰頭看著,搖頭道。
下了仰天樓餘之成就回去了,派了手下送他們回去。
這時一個手下聽見他們說話,笑著說:“不會點一夜,但現在還沒到熄燈的時候。”
許問正想繼續問,突然看見一處民居門口,點燈的那兩個人吵了起來。
餘之成的手下眉頭一皺,立刻叫了人過去阻止。許問還沒聽清楚他們在吵什麼,那兩人就已經被趕了進去。
“各位大人已經疲倦了吧?咱們趕緊到地方,好好休息休息。”那人笑嗬嗬地說,帶著他們加快腳步,轉了兩個彎,到了。
竹舍非常雅致,修竹林立,裡麵立著幾間黑瓦灰牆的磚/製建築。
相比逢春城的竹林小屋,有著類似的氛圍,隻是少了幾分自然樸拙,多了幾分精致典雅。
竹舍數量剛好合適,除了餘之成另有住處,包括孫博然在內,剛好一名主事一幢,各自有著獨立的空間。
許問年紀最小,但身邊有朱甘棠,孫博然之後,第二個由他來挑選房間。
他非常謙遜,挑了最靠竹林邊緣的一間,大家都很滿意,卞渡還笑著說了一句:“許大人真是客氣。”
各人開了一天的會,都有點疲倦,沒再多說什麼,各自回了房間。
許問先是漱洗了一下,換了身衣服,然後走到竹林中央,站定腳步,抬起頭,好像在欣賞天空中的明月,腦中卻浮現出了不久前的萬家燈火。
萬家燈火,本來是很溫情繁華的景象,但不知為何,許問看了心裡卻有點發堵,不太舒服。
應該還是因為覺得太浪費了,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可能是因為晉中確實治理得好,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許問的笑容裡,帶著一絲冷意。
之前那場雨來得疾,去得也快,現在天空雲開霧散,明月高懸。
陰雨連綿,這景致真的是久違了。
月光灑在片片竹葉上,葉上雨水猶殘,反射著銀光,也讓不遠處的燭光顯得更加溫馨。
從這個角度去看,眼前的場景熟悉感更強。
許問不再去想剛才的事情,走到一株竹子旁邊,捏住一根竹枝,搖了一搖。
沙沙聲響,林中的蟲鳴暫時一停,仿若又出現了他人。
許問的笑容暖了一點,心想,林林現在也在竹林中嗎?是在屋裡還是屋外?有沒有聽見風過竹葉的微聲?
說不定就是從這邊傳過去的呢……
他出神地想了一會兒,緩緩低頭,注視著旁邊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個人,露出了一些意外的表情。
那人跟剛才的他一樣,也在抬頭看著月亮,出著神,不知道在想什麼。
“真沒想到,是你親自來了。”許問說。
“我正好在附近,也沒啥事情。而且,我很好奇你找人要做什麼事情。”嶽雲羅看向他,目光一如即往地明亮。
今天出宮之前,許問找到那名兵士,對著他比了個手勢。
看見那根綁帶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人是嶽雲羅的人了,正好他有事要找人幫忙,就跟他打了聲招呼。
他是真的沒想到,來的是嶽雲羅本人,還來得這麼快。
她出現在吳安,是真的“正好”,還是有什麼彆的想法?
“確實有事。”許問沒跟她多迂回,直截了當地說。
風過竹葉,沙沙聲時而響亮,時而輕微。
竹下兩人聲音很輕,控製在一個隻有他們自己才能聽見的音量。
許問說得很快,把事情的經過以及自己的要求都說得非常明確,嶽雲羅長眉微揚,最後點了點頭。
朱甘棠站在窗邊,看了一眼院子裡搖曳的影子,又抬頭凝望天空明月。
“明天也是個好天氣啊。”他說。
…………
第二天,餘之成走進旭日殿的時候,也帶了幾口大箱子,身邊還多了幾個跟頭一天不太一樣的人。
那些人掛著黑眼圈,眼睛裡紅血絲非常明顯,帶著濃濃的熬了一夜的社畜的氣息。
不過餘之成本人則神完氣足,仿佛睡得非常之好,滿臉自信笑容,看見許問的時候,還主動向他一笑,點了點頭。
孫博然雖然在京城裡曆練了很多年,但沒被官場熏染得太過官僚,仍帶著工匠特有的利落性格。
他稍微寒喧了兩句,馬上把話帶進了正題。
昨天其他區段的界限已經全部規劃好了,責權分明,隻剩許問和餘之成中間的這段。
這部分工作隻是一個起始點,必須在今天上午完成,後麵的事情還多著呢。
餘之成向旁邊那人點了點頭,吩咐道:“你來說。”
那人看上去像一個樸實的老農民,帶著明顯的泥土氣息,個頭也不高,看上去很不起眼。
餘之成吩咐他發言的時候,甚至連介紹也沒有一句。
那人慢吞吞地走出來,沙啞的聲音道:“小的叫宇文隨,蒙餘大人不棄,讓小的跟隨。”
他一邊說,一邊從旁邊的箱子裡拿出一本本訂好的冊子,遞到他們的手上。
這冊子從外表上看,跟許問昨天發給他們的一模一樣,明擺著就是抄他們的。
翻開裡麵一看,格式也非常類似,就是墨跡明顯有點新,不是雕版印刷,而是派人一本本手抄而成。
這也很正常,以這種方案的圖片量,活字印刷很難完成,就這麼一夜,雕版印刷時間不夠,還是讓人手抄手繪比較方麵。
不過餘之成明顯不缺人,手下能人也不少,這些冊子字跡雖然都不一樣,但秀麗整潔,看著還挺賞心悅目的。
宇文隨就著冊子的內容開始講解。他也跟許問一樣,手上拿著東西,但是基本上都是脫稿演講,語句非常流暢,各種數據信手拈來,顯出了十二萬分的熟悉。
許問一邊聽,一邊翻開了冊子開始看。
他是看慣了方案的,首先去看目錄,然後對照目錄看後麵的內容。
昨天晚上,餘之成帶著他們去看仰天樓,他人不在,可一點也沒耽誤新方案重新做成。
而餘之成手上自有能人,一晚上時間也沒有白花,他們做出了功夫。新的方案內容極其詳儘,而且確實把重點主要放在了五蓮山一帶上。
他沒跟許問一樣設計那麼多方案,就是走的最正統的路子,繞開危險難以處理的路段,儘量走平路,將新渠牽引過來,讓飲馬河與汾河連接在一起。
這樣的路程會比較長,但確實是安全安穩的,算得上正路,也是許問列出來的幾種方案之一。
餘之成做得漂亮的是,螺螄殼裡做道場,把這部分工作做得非常細致。
這樣修渠,沿路怎麼走,地質水文情況怎麼樣,最重要的是,需要多少人,多少物力,從哪裡調動,每階段怎麼安排……全部都細細述來,通篇就寫著兩個字——“靠譜”!
而且,餘之成,或者說做這份方案的那個人,明顯從事過類似的工作,經驗非常豐富,也體現在了方案中。
有些細節,尤其是在人員調動以及安置方麵的,許問以前沒有多做考慮,而他也寫在了方案裡,十分周全。
許問看得入神,看到對自己很有啟發的地方,輕輕拍了一下膝蓋,露出笑意,還對旁邊的李晟說:“寫得挺好的。”
他草草看完一遍,又把冊子翻到前麵,從頭開始細看,著重關注與己方方案不同的部分。
旁邊案上有筆墨朱砂,他取了筆,蘸了朱砂,把一些關鍵部分用紅色圈出來,在旁邊寫評語做記號。
他越看越覺得,餘之成這份方案寫得四平八穩,極有章法。
最關鍵的是,他用的全部都是正法正道,是經過驗證反複使用過的路子,絕不奇出。
如果朝廷的意思是求安穩,可能會傾向於這份方案。
相比於它,我的優勢在哪裡?
當然也很明顯……
正在認真思考的時候,他的耳中飄過一句話:“……倒是許大人昨天的法子,我有一些不解之處,想要請教一下!”
許問的筆一頓,緩緩抬起頭來。
“哪裡不解?我們可以討論討論。”他微微而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