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怎麼就消失了?”連林林也怔住了。
她眨了眨眼睛,眼淚從睫毛上掉了下來,在臉上劃出一道濕痕。
剛才連天青出現的那一瞬間,她的情緒極其激蕩,甚至連話都沒有說出來。
而現在大起大落,還沒等她整理好情緒,連天青就消失了?
她左顧右盼,目光在竹林中掃過,反手抓住許問,焦急地問:“他怎麼就消失了?他還沒跟我說話呢!”
“彆急。”這事確實有點突如其來,連天青來得快,走得也快。
許問握著連林林的手,盯著連天青剛才站立的地方,回想著他出現時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具體而微的細節。
漸漸的,他心裡有了一些底,輕輕吐氣,拉著連林林的手,和她一起在走廊的木地板上坐下。
連林林非常順從,但一坐下,立刻又轉頭看他。
“剛才我留心觀察過了,師父並不是實體出現在這裡的,好像真的是魂魄一樣。”許問說道。
連林林觀察得沒有他那麼細,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問道:“怎麼看出來的?”
“發絲、袖角、袍角等幾個比較邊緣的地方有些虛化,像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後麵的景物。”許問解釋。
“既然,既然隻是魂魄。”連林林的情緒還是有點不穩,有點斷斷續續地道,“那他的實體會是在哪裡?”
“這個就沒辦法判斷了。”許問搖頭。
“除了這個以外,你還看出了什麼?”連林林信賴地看著許問,問道。
“兩件事。第一,師父剛才在看外麵,看的不是竹林,而是雨。他很關注這雨勢。”許問道。
“雨?”連林林往外看了一眼,道,“這雨下得太久,確實不正常,但我爹他……是怎麼知道的?”
“問得好,我想的也是這個。他沉睡前還沒有下雨,消失的時候雨才開始下,如果他覺得不對勁,他是怎麼知道雨下了這麼久的?”許問自言自語地道。
“難道其實他沒有消失,他在一個地方,一直看我們?”連林林提出一個可能性。
“還有一個可能,就七劫塔來看,這裡可能共有七劫,雨水隻是其中之一。師父在彆處知道了這七劫,回來之後對應上了,感到了憂慮。”許問這樣說著的時候,心裡微微沉了下去。
連林林咬住了嘴唇,問道:“那第二件事呢?是什麼?”
“他……”許問看了她一眼,停頓了一下才道,“他好像不認識你……我們了。”
“啊?”連林林愣住了,條件反射一樣地說,“那不可能!”
不過她從來不會懷疑許問的判斷,否認之後,又猶豫著問道,“真……真的嗎?”
“不能完全確定,但可能性很大。他看著你我的目光非常陌生,跟看不認識的人沒什麼兩樣。”許問誠實地說道。
“怎麼會這樣……”連林林傻眼了。
許問一邊回憶,一邊仿佛陷入了深思,緩慢地道:“其實這樣說也不太準確,他好像還殘留了一點什麼,最後有短暫的迷惑,如果能留更長一點時間,很有可能會問我們是誰。”
“也就是說,他其實還是記得我們的,隻是不記得了?”
連林林語無倫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許問卻聽懂了,肯定地點了點頭,“對,是這樣的。”
“也就是說,他隻是現在不記得我們了,以後還是有可能恢複的?”連林林追問,不得到一個答案不安心。
“據我猜測,確實是這樣的。”許問道。
他說的隻是他的猜測,但連林林卻像是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一樣,長舒一口氣,安下了心來。
“你說得對,他總會記起我們的。”
“也許等這五聲招魂鈴再響,你再見到他,可以自己提醒他這些事情。”許問回頭看了一眼掛上窗上的鐵鈴,說道。
“對哦!”連林林恍然大悟,轉身回房,眼巴巴盯著那鈴,恨不得它馬上就響。
不過,雖然連天青出現就消失,還仿佛出現了一些異樣,但許問多少還是鬆了口氣。
首先他確實出現了,而不是真的從此無影無蹤,這讓許問心裡有了一些底。
再者,他的出現是五聲招魂鈴的效果,這表示它確實有用,未來多少就有了些期望。
他再次回顧連天青這次出現的前後過程、各種細節,想再發現一點什麼,但想了老半天還是未果。
有些事情既然不是現在能解決的,那就先放放,先處理手上的事情。
許問暫時不會馬上出發,他手上還有很多事情需要移交給李晟,給他講清楚懷恩渠西漠段究竟是怎麼回事。
同時,萬流會議結束就代表建渠工作要開始了,人員物資安排、開工日期等等,他前麵都要幫著確定,搞定之後再去其他地方巡察。
有荊南海全力協助,這項工作進行起來並不麻煩。
不過許問得知,回頭他出發之後,荊南海也要離開西漠,動身回去京城了。
他是內物閣的大總管,能在西漠呆兩年,全是因為天啟宮和逢春城。
這是內物閣經手操辦的第一個大型工程,通過這次工程,他們統合了手上的力量,對很多新製度、新技術進行了嘗試。說白了天啟宮就是他們的一塊實驗田,現在實驗結束,他也該回去盤點收獲,準備下一階段的工作。
他跟荊南海認識兩年,但關係始終還是淡淡的,純公事公辦的感覺。
但現在想到他要回京城了,短時間內不會再有見麵的機會,許問心裡還是覺得有點遺憾。
少了個得力臂助,總是會不那麼方便……
他歎了口氣,在心裡想。
然後有一天,荊南海領了個人到他麵前。
許問看著那人滿不在乎的笑容,有些意外。
他頭發理得整整齊齊、胡須也剃得乾乾淨淨,穿著尋常衣服,看上去有些文雅。但笑容之中、偶爾抬眼微瞥之時,卻有戾氣一閃而過,難以掩飾。
是左騰!
之前他因為明弗如威脅到連林林,去把他殺了,於是被抓了起來。
許問為他求過一次情,之後就一直沒有消息,後來一直不知道他情況如何。
完全沒想到,現在他會這麼突然地出現在他麵前。
“嶽大人讓我把他交給你。”荊南海說,“回頭你四處監察,身邊得有可信的人。這人雖然乖戾,但當個車夫還不錯,還算有用,就不殺了,把這條命給你。”
這些話他都是當著左騰的麵說的,左騰聽了隻是笑,仿佛絲毫不以為意。
許問打量左騰,他臉上有新傷,脖子沒入衣服的地方有鞭傷,同樣也是新傷。
很明顯,這都是在囚牢裡被刑求出來的。
但除此以外,他看上去還好,精神也不錯。
許問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隻道:“行,就交給我吧。”
荊南海走了,許問向左騰行禮,道:“左先生。”
左騰似乎沒想到他會是這樣態度,挑起眉毛,道:“我可是殺人狂魔,還綁架過你,你不怕?”
“你是為了林林,我得感謝你。當時對明弗如,我也起了殺心,隻是出於私利,沒有下定決心,我很慚愧。”許問道。
這句話左騰就更沒有想到了,他眉頭挑得更高,盯著許問看了一會兒,驀然笑了起來。
“行,就衝你這句話,你的命我保了!”他說。
他說得很隨意,但許問卻聽出了這句話的份量。
他會為了連林林殺人,現在,他也會為了許問殺了。
這時代跟他慣常生活的那個不一樣,人命輕賤,並不值錢。必要的時候,許問不會介意自己的手上染血,但是有些原則,不管在哪個時代,他都不會變。
隻是這些話現在沒必要跟左騰明說——單幾句話,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扭轉一個人的觀念?
所以許問沒有多說,一邊帶著左騰往回走,一邊問他牢裡的事情。
左騰自然而然地落後了他半步,對許問的話有問必答。
他確實在牢裡受了刑,很明顯不為逼問,隻為泄憤。
時間不定,偶爾想起來了就把他提出去抽一頓鞭子,不算太重,要不了他的命;但也不輕,皮肉之苦還是受了不少的。
那些皮肉之苦對於左騰來說隻算習以為常,當他以為自己有一頓沒一頓地吃著鞭子,等到秋天就要被砍頭的時候,卻被提了出來,送到了許問麵前。
“看來那位大人確實發了怒,但還沒氣到要砍掉我的腦袋。”左騰笑著說。
“明弗如手上掌握的情報確實非常重要,他死了就沒了,得從頭開始查,有點麻煩。”這一點許問也是承認的,“不過死了就死了,不說對林林,他做的其他事情,也足夠他死一萬次。不可惜。”
“他手上的情報,你也想要?”左騰突然問道。
“想要,非常想。”許問道。
“聽說他是血曼教的教宗?”左騰若有所思。
“是。”
“那不如我……去血曼教再打聽一下?”
“我覺得沒什麼用。明弗如死了,嶽雲羅肯定把血曼教翻了個底朝天。她沒有查到東西的話,我覺得……”
“那可未必。”
左騰這句話微微提高了聲音,說得非常篤定。
許問聲音一頓,轉頭看他。
“血曼教在西漠紮根之深,大人恐怕還不太清楚。嶽大人再怎麼厲害,想要把它連根拔掉,還是有點難的。畢竟,野草這東西,隻要留點兒根,就會死灰複燃。”左騰慢吞吞地說著。
“你是說,你能查到嶽雲羅查不到的東西?”許問問道。
“不敢保證,但我走的路子,跟她肯定不一樣。”左騰說。
“那就……拜托了。”許問想了想,向左騰行禮。
“交給我。”左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