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他們就知道,血曼教除了明弗如這個掌教以外,還有另外一個聖子。
這個人跟明弗如關係很好,對血曼教的掌控力非常強,在教內幾乎就是一個精神象征的的意思。
這個人一直藏身於極深的幕後,朝廷知道這個人的存在,但是一直查不出來他是誰,叫什麼名字、在哪裡,甚至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這時候說起這位聖子,許問腦海中突然掠過了一個影子,但仔細想想,又搖搖頭,把這個念頭晃掉了。
不可能是棲鳳。
雖然她確實像是青諾女神信仰的精神領袖,但就現在看來,一方麵她所在的族群明顯是被奴役的那個,另一方麵她對忘憂花的警惕與厭惡肉眼可見,怎麼看也不像是血曼教的幕後主使人。
不過,左騰說得對,肯定是有這樣一個人存在的,就像蜘蛛網正中央的那一隻,了解蛛網的全部動靜,輕輕一震,就能讓整個蛛網全部顫抖起來。
許問和左騰潛於降神穀中,暗暗追查這件事情,過程中許問聽見一個人在埋怨,注意力立刻集中了過去。
那人正在跟人抱怨,說“那老貨”懈怠偷懶,這次去拿的貨隻有之前的一半,他問是怎麼回事,老貨理都不理他,看來是欠收拾了。
那人剛從梧桐林下來,許問一聽就知道這是說的郭安。
郭安偷懶,削的木片隻有之前的一半?
後麵這句話肯定是真的,但前麵一半許問覺得不可能。
這項工作對郭安來說確實過於簡單,好像沒什麼意義。但之前許問就看出來了,郭安並不討厭這件事,甚至有點樂此不疲的感覺。
這項工作對他來說,就像與鐘意刀以及木材的深度交流,簡單卻享受,他絕不會感到厭倦。
郭安這情況……有點不太正常啊?
不過這時候他剛剛得到一條線索,正在順著追查,沒時間回去梧桐林,直到晚上,他才又再次見到郭安。
他審視地打量著郭安,郭安麵無表情,什麼也看不出來,隻是確實有點疲弱的樣子。
他掀開眼皮子,掃了一眼許問,開門見山就說:“坐下來,今天要教你的是……”
他跟昨天一樣,教起了許問新的技藝。
許問暫時收拾起疑惑,坐定下來聽他說話,認真地學了起來。
學到第三項的時候,許問突然抬頭。
郭安給他演示的是一項木建築的基礎結構,製作柱子的方法。
“樹木百年成材,好的木料越來越少了,未來肯定會更少。總有一天,會很難找到合適的大木巨木做柱子。所以我們想了一個辦法,用小一點的木頭,用榫卯進行拚合,做成拚合柱……”郭安頭也不抬,一邊說,一邊動手給許問演示。
他製作了四根比較細的圓形截麵木材,留有暗榫,兩兩拚合而成。拚接口的部位用木條補貼掩蓋,形成瓜棱狀的截麵,這種拚合柱又叫瓜棱柱。
郭安當然不可能做到原般大小,就用一尺長的木頭做演示,他很熟練,沒一會兒就完成了。
“學會了嗎?”他慣例地問許問,等接下來那句“學會了。”
拚合柱隻是思路比較新奇,技術上難度並不大,許問肯定一看就能會,他甚至都沒打算讓許問重複做一次。
結果沒想到,他遲遲沒有聽見回話,抬頭看的時候,發現許問正目光非常複雜的看著他。
“怎麼?”郭安奇怪地問道。
“我記得,你說你還有個兄弟?”許問問道。
“嗯。”提到這個兄弟,郭安的表情有點微妙。
這很正常,雖然是為了救他,但他兄弟拿回來的麻神丸也確實是把郭安置於眼前這種境地的主要原因。更何況,他把他放在這裡就不見了,郭安到現在也沒想通他去哪了,這是怎麼回事。
“你們倆之前是不是一直聯手在接活做活?用郭家兄弟的名號?”許問又問。
“都這樣做,怎麼?”郭安反問。
確實,匠人很多活都是沒辦法自己一個人完成的,師傅帶徒弟、全家老小一起,甚至整個村子一起上都很常見,郭家兄弟綁定在一起接工程做活真的很正常。
但是,這個姓,尤其配合上他剛剛演示的瓜棱柱,還有這兩天他展示出來的工藝和設計風格,直接提醒了許問。
“在到這裡來之前,你們是不是才一起完成了一個大型工程,吳安城的仰天樓?”許問又問。
“哦?仰天樓對外公開了?你去過了?”郭安安安靜靜地說,沒有否認。
果然是他!
許問搖了搖頭,說:“沒有對外公開,我是因為一些彆的原因上去看見的。這個拚合柱的設計,真的很不錯。”
“你竟然能上去仰天樓?”郭安打量了一下許問,有些意外,“你跟餘大人什麼關係?”
“因故認識。現在餘之成已經不是晉中王了,他因為貪贓枉法被朝廷拿下,現在晉中吳安已經改姓了。”許問想了想,把這件事情告訴給了郭安。
“哈哈哈哈!”郭安似乎愣了一會兒,然後他捂住臉,極其暢快地大笑起來。
他笑得開心極了,幾乎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自從認識以來,許問還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
他哈哈大笑,拍著巴掌說,“太好了,太好了,我早算到總會有這一天,沒想到來得這麼快,沒想到我竟然還能活著看到!太好了!餘之成該有此報!”
他是真心的高興,高興中還帶著一絲憤怒與痛恨,顯然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情。
許問看了看他的腿,時間線漸漸收束,一些事情開始對上了。
仰天樓是什麼時候建成的,郭安的腿是什麼時候斷的,他是什麼時候來降神穀的。
再配上此時的異樣情緒,許問很容易想到他的腿是怎麼斷的。
而這,正是郭安一切悲劇的起點。
剛剛建好仰天樓的大功臣,就被餘之成命人把腿打斷,即使不知原因,但就許問對餘之成少有的認識來看,也覺得不是什麼不可理解的事。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這個所謂的原因,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甚至可能隻是一次口角。
腿斷了可以找大夫治,郭安會落到身陷鬼門關的地步,想必也跟餘之成脫不了關係。
工匠命賤,對餘之成這種人來說尤其如此……
郭安笑了一陣,用手捂住臉,不吭聲了。
就這樣安靜了一會兒,他用力抹了把臉,抬頭時臉上並無淚痕。
他若無其事地問許問道:“這個拚合柱,你學會了嗎?”
許問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點頭。
“嗯,再來教你這個……”
郭安轉眼之間就已經收拾好了心情,開始跟平常一樣教起了許問。可能是心情好,他教得比之前更用心了一點。
大半夜過去,郭安明顯不想停的,但昨天晚上沒睡,今天白天也一直在乾活,他實在有點撐不住了。
他打了個嗬欠,對許問說:“今天先到這裡,睡會兒吧,晚上再……”
他邊打嗬欠邊說話,嗬欠打得很大,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打完這個嗬欠,他又打了一個,然後一個接一個,就這樣有點停不下來的感覺。然後他眼淚真的流了出來,鼻涕也流了出來,手無意識地到處亂摸,好像在找著什麼。
許問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情況,表情嚴肅地站了起來。
“幫,幫我倒杯水。”郭安斷斷續續地吩咐他。
許問立刻照做。
郭安接過木杯,想要喝水,但顫抖的手才把杯子遞到嘴巴旁邊,杯口就是一斜,半杯水就潑在了身上,淋濕了衣襟。
許問抿了抿嘴,上去給他扶了下杯子,郭安勉強喝完了剩下的半杯水。還沒咽下去,水嗆在了嗓子裡,他咳得驚天動地,鼻涕眼淚亂飛。
這時候,他又伸手想去摸什麼,手劇烈顫抖,伸到一半又縮回,片刻後又伸,伸了又縮,猶豫不定,掙紮不已。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暴喝一聲,叫許問道:“拿繩子來,把我給綁住!”
許問一言不發,起身照做,沒一會兒,真的就把郭安嚴嚴實實地綁了起來,綁得像個粽子一樣。
郭安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痛苦,瘋狂掙紮,嘴裡發出喝喝不斷的聲音。但許問綁得很結實,他完全掙脫不開。
又過了一會兒,他斷斷續續地說道:“給,給我拿……給我拿……”
許問沒有動,隻是在旁邊看著他。
郭安掙紮得越來越厲害,聲音也越來越大。
他開始一邊怒罵,一邊哀求。
他含含糊糊,沒有明說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但他跟許問都心知肚明。
漸漸的,許問的目光移到了他的手上,抖得像篩糠一樣,手指從繩子裡掙紮出來,想要抓住什麼,但什麼也抓不住。
許問突然問道:“你下午的活隻做了一半,就是因為這個嗎?”
郭安似乎沒聽清楚,含含糊糊地發出一聲“唔?”於是許問又重複了一遍。
刹那之間,郭安安靜了下來。
他的身體仍然無可抑製地發生著痙攣,幾乎每一根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跳動。但他仍然苦苦地壓抑著、安靜著。
這時候許問有一種感覺,仿佛有一種更加巨大的痛苦籠罩了他,發自內心,遠超身體上表現的這一些。
他被這巨大的痛苦完全的攫住了,呼吸幾乎停滯,世界即將崩塌。
許問注視著他,對這種痛苦,他幾乎感同身受。
一個工匠,尤其是這種層級的工匠,失去了完整控製自己身體的能力……
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絕望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