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雲羅帶著一大箱子畫走了。
畫不是許問一個人畫的——這麼大一個神舞洞,他速度再快也不可能這麼快完成,連林林也搭了把手,承擔了中間的一小半。
早在剛認識的時候,她就已經學過這個了,後來旅遊過程中,寫給許問的信從來都是圖文並茂,甚至許問還教了她一些現代的速寫素描原理。
現在她的畫自成一派,尤其擅長拒絕實景,定位細節,速度也並不慢。
許問跟嶽雲羅一起出來的時候,她剛畫完最後一幅,吹乾墨汁,把它放進箱子裡。
她起身,與嶽雲羅對視了一眼,然後行了個禮,移開目光。
嶽雲羅的視線追隨了她一會兒,上了車,進了車廂。
從頭到尾,兩人都沒有說話。
嶽雲羅離開,許問摸了摸連林林的頭發,連林林下意識地往他的手掌上靠了一靠,然後莞爾一笑,神色間並無陰霾。
…………
齊如山帶人沒日沒夜地整理了幾天,把所有帳本全部整理了出來。
整整一個山洞再加一個圓窯,寫在紙上好幾本大冊子。
“所有的終點指向的都是地名。”齊如山有點疲憊,但整體情況還好。
這成了就是大功,他非常清楚這一點,疲憊之下又有掩飾不去的興奮,“沒有直接聯係到人。不過也沒關係,我們合計了一下,這東西賣得不便宜,還要長期使用,一日沒了它就不行。沒點錢根本用不起。有錢人總是少數,這範圍一小,就好找了。”
“還有一種。”許問想起之前棲鳳對他說的話、對有錢有勢者的憤懣,微微有些出神。
他很快回過神來,道,“就像你說的一樣,這東西不便宜,還是要日日使用。所以,我們還可以找一種人……在很短的時間裡,家財敗落、無家可歸的流民。”
齊如山微微抬了下下巴,表情異樣。但是很快,他就重重一點頭,道:“你說得對,我馬上安排下去!”
他起身就準備走,在原處站了一會兒,輕聲道,“我好像已經看見家破人亡了。”
許問沒有回答,齊如山匆匆而去。
這時,許問和連林林也要帶著左騰一起,離開這座降神穀了。
忘憂花這邊後續還有很多事情,賬本已經到手,接下來的就是順著找人抓人了。
許問能做的都已經做完,後麵的事他不準備再插手——他是個匠人,不是捕快——朝廷那邊也是一樣的意思,所以賬本清出來,他就走了,他還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除了懷恩渠以外,他準備跟連林林一起去一趟郭安的家鄉。
郭安的屍骨已經葬在了這裡,那棵梧桐樹前麵,但是落葉歸根,許問還是決定送一些他的東西回去,如果他有祖墳的話,立個衣冠塚也好。
最關鍵的是,他想過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關郭/平的蹤跡。
這個人究竟上哪裡去了,是不是跟棲鳳那邊有關係?
他還是很介意。
“我在想兩件事。”許問坐在馬車上,左騰身邊,跟車廂裡的連林林說。
連林林靠著廂壁,側頭過來問他:“什麼?”
馬車在道路上疾馳,兩邊的樹影錯落交織,一掠而過。
周圍空曠無人,這在現代非常少見,但在這裡,許問已經習慣了。
“第一,郭/平當初是從哪裡得到麻神丸的?根據賬本顯示,他所在的村子並不在這個網絡的範圍內,倒是更遠處的鎮上有一處。”
“這個很正常吧?郭師傅受傷了,郭/平是他的兄弟,肯定要到處想辦法的。聽說這東西有用,四處托人去買,然後買到手了。”連林林說。
“確實,這就證明,這個網絡深入的範圍比我們想象中還廣。類似這樣的情況,我們也不可不防。”許問道。
“對。然後呢?”
“第二,郭/平把郭安放在降神穀然後離開,從此消失無蹤,是他一個人這樣做了,還是普遍行為?其他地方,有沒有這樣的情況發生?”
“你是說,彆的地方也可能有這樣的頂級工匠消失事件?”
“對,雖然也有個人創作,但工匠的大部分工作都是群體工程。如果棲鳳帶錢帶人想要做的是那件事的話——那更不可能是一個人完成的,消失的人,可能比我們想像中的還多。”
“你說的那件事是……”
“對,就是神舞洞群像裡顯示的,也是棲鳳曾經提到過的,末日之時,將要建成的聖城。”
連林林安靜了一會兒,仿佛也想到了壁畫上那座仿佛正在無儘向上延伸的通天塔。
又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問道:“說起來,小許啊,你覺得我爹這種情況,算是你說的消失嗎?”
許問一愣。
連天青是在晉升天工的過程中,從靈魂到肉體漸次消失的,跟郭/平顯然完全不同。
許問下意識就想反駁,但話到嘴邊,就已經停下。
他皺起了眉,開始細想。
真的完全不同嗎?
那麼,連天青現在又到哪裡去了?
…………
郭家兄弟的家鄉位於吳安城附近的白臨鄉。
許問在策劃懷恩渠方案的時候聽說過這裡,它位於吳安城南邊,汾河南岸,是一座比較大的村莊
走出降神穀一帶,過了不久,天色就明顯陰沉了下來,又過了一陣,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陽光隱沒在雲後,不知何時才會出來。
開始下雨的時候,許問和連林林同時停了說話,一起盯著天空看了好長時間。
雨一直持續,但也一直沒有變大,兩人看了好長時間,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接著又相視一笑。
雨可不能再下了,不然就算有懷恩渠,也不可能擋住隨時變大的洪水。
左騰的方向感非常強,一路準確地把他們帶到了白臨鄉。
白臨鄉位於山上,這片山頭樹木長勢良好,到處都是參天巨木。
白臨鄉位於一個山坳裡,半邊臨江,半邊是樹林,房屋建築以這一帶常見的窯洞為主,這點讓許問有些意外。
郭家兄弟發明拚合柱,建仰天樓,感覺就像他們當地以木建為主,大木不夠了,用拚合柱來湊。
他是真沒想到當地樹木充足,建柱用的更多的也是料薑石。
許問在前往西漠的路上曾經研究過一段時間的窯洞,後來把其中一些知識用在了天啟宮的建設中,對此毫不陌生,想法也很先進。
不過即使用他的眼光來看,也覺得白臨鄉的窯洞建得很好很科學,窯室容積大、承重強、通風透光都好。
他跟連林林一起進了村。
馬車不好上山,他們把車停在了山下,是自己爬上來的。兩人並肩而行,左騰沒在他們身邊,不知道上哪裡去了。
進村的時候,黑姑似乎飛得累了,降下來落在了連林林的肩膀上。
樹口一棵樹,很大一棵槐樹,樹下幾個小孩,仿佛正在玩耍,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這些小孩分成兩撥,左邊的正在欺負右邊的。
左邊的五個小孩都是男孩,個子相對比較高大。右邊兩個一男一女,看上去隻有三四歲,手拉著手,長得非常像,好像是龍鳳胎,比左邊那些足足矮了一個頭。
這些小孩都臟兮兮的,又黑又瘦,滿身都是泥,臉上還沾著鼻涕。左邊一個小孩笑嘻嘻舉著一件什麼東西,仿佛在說著什麼,鄉音濃重,聽不太懂。
許問看著那對龍鳳胎,從他們臉上看出了一些熟悉的影子,心中微微一動。
龍鳳胎惡狠狠地盯著對麵,小男孩拚命伸手往前夠,想把對方手上的那件東西搶回來,但反手就被另一人揪住了領子,嗤啦一聲就把那陳舊的布料給撕破了。
兩邊爭吵起來,但實力明顯相差巨大,左邊的一個大孩子猛地伸手,把小男孩推到了地上。
一瞬間,小女孩像一頭野生的小狼一樣,猛地衝了上去,一口咬住了那個大孩子的手臂,死死咬著,完全不打算鬆口。
轉眼之間,鮮血就從她的齒縫之間與大孩子的手臂之間流了下來,流到了地上。
大孩子一聲慘叫,猛地揮手,想把她甩開。但這個看上去極其瘦弱的小女孩就像野狗一樣,死死地咬著大孩子的胳膊不放,對方的胳膊甩到哪裡,她的腦袋就跟到哪裡。
“好凶殘的小姑娘,我喜歡。”
左騰看著眼睛就亮了,但他抱著手,站在旁邊,完全沒打算插手的樣子,明顯是想看看這兩個小孩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但連林林不忍心了,眼前的是非很明顯,這樣一個小孩子,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極限,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你們乾什麼?”連林林皺起了眉頭,上前兩步,分開兩個孩子,而許問也同時一個伸手,把最高大的那個孩子手上的東西拿了下來。
東西剛一入手,他就微微揚了下眉。
這東西的觸感……對他來說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這幾個大孩子目光遊移,三個陌生的外來者,還是成年人,他們有點天然的畏怯。
但同時,他們有點戀戀不舍地看著許問手上的那件東西,有點舍不得走。
片刻後,那個最高大的孩子——雖然高大,但看上去也隻有八九歲的樣子——壯著膽子上前一步,指著許問手上的東西,說了一句話。
鄉音還是很重,但這次許問勉強聽懂了,他說的是:“這是我爹留給我的,被他們偷走了。”
“胡說!”小男孩嚷了起來,尖叫著說,“我娘說,是我爹給我們的!”
大孩子嗤笑了一聲,對著他說了句話,許問聽不太懂,但明顯是罵人話,兩兄妹臉上同時出現了怒意,大聲回罵起來。
兩邊吵成一團,介於許問等人的存在暫時沒有打起來。
許問偏頭聽了一會兒,舉起那樣東西,對著大孩子說:“既然是你的,那你一定會用吧。”
他把那東西遞到大孩子麵前,對他說,“用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