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當初上流觴園,赴流觴會,結交了很多大周的工匠大師。
一番論戰之後,他們對許問以及逢春城產生了巨大的好奇,呼朋引伴地參與了逢春城的建設,大部分都去了,有的甚至在此處定居,直到現在也沒有離開。
但是,也有一小部分對此並沒有興趣,流觴會結束之後就回去自己家裡,繼續沉迷自己的工作。
向福至向大師是其中比較特殊的一個,許問對他的印象非常深刻。
當初他在流觴會,關於藝與技的輕重,與一些大師進行了論戰。
首先提出質疑的是儲秋實儲大師,當時主要支持他的是就是向福至。
向福至在大師們裡身份比較特殊,他家是修寺廟的,他對工匠技藝以及藝術的理解裡,也充滿了濃濃的宗教味道。
這使得他的風格彆具一格,很有些宗教的神性。
當時論戰,許問的回答多少有點避重就輕,但確實引發了大師們的共鳴,更重要的是引起了他們對逢春城的強烈興趣,這是後麵他們跟著許問一起前往逢春城的主要原因。
新技術、新材料、乃至城市的新概念與新的管理方式,這一切對他們來說都很有意思,值得研究。
絕大多數人去了就留了下來,來回於逢春城與天啟宮之間。
逢春城新東西多,人氣十足;天啟宮遺世獨立,能夠充分滿足他們的藝術追求,兼而得之,豈不美哉?
向福至一開始也跟他們一起去了逢春城,但過了不久,他就走了。
他走的時候跟許問打了聲招呼,隻說家裡那邊接了個活,有事要做。
這很正常,許問沒有留他的道理,但他也看得出來,向福至神情之間,對逢春城並沒有什麼留戀的感覺。
許問有點遺憾,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隻能送他離開。
後來他也偶爾會想到向福至,沒想到竟然在這裡見到了。前麵聽他說話,還是一如即往的溫文謙和,怎麼現在……這麼不想見到自己?
許問在其中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假思索,立刻追了上去。
隻追了兩步,向福至就停了下來,轉過頭看著他,還歎了口氣。
許問注視著他,沉默片刻,突然問道:“向大師想買厚一點的冬衣,是要遠行?”
“嗯。”向福至應了一聲。
“是要往北去?”許問又問。
“嗯。”向福至還是同樣的回答。
“是去……建聖城嗎?”許問問出了第三個問題。
這一次,向福至不說話了。
其實許問隻是靈機一動,做出的一個猜測,但此時向福至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真的就是……
一時間,許問心裡有無數念頭湧起又沉落,有無數問題想問。
最後他問出的卻是另一個問題:“當初你為什麼要離開逢春城,是對那裡有什麼不滿嗎?”
向福至有些意外地揚眉,似乎也沒想到許問會問這個。
“沒意思。”他說。
許問記憶中的他,向來是麵帶微笑的,仿佛內蘊佛心。但此時,他的表情有點淡,有點冷漠,許問又想起了當初在天山流觴園的論戰,問道:“是覺得逢春城的這些新技術沒意思,吸引不到你?”
“技術……夠用就行,新不新的有什麼重要的?”向福至說道。
這時,連林林也察覺不對,跟了出來,身後是兩個孩子。
她站在不遠處的樹下,聽著他們的對話,輕輕咬住了嘴唇。
“技術不斷發展,新技術總比舊技術更方便、更便捷。當技術發展到一定的程度,整個世界都會因此發生變化,人們的生活也會因此不同。”許問道。
他本來還有很多話想說的,但是看見向福至的表情,就停了下來。
向福至表情平淡,許問的這番話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然後呢?”向福至問。
“然後……”許問略微遲疑。
“世人皆苦,這能解世人之苦嗎?”向福至並沒有讓他繼續回答,而是緊接著問道,“世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熾盛。技術,能解嗎?”
“能解其中一部分……技術進步了,人的壽命會延長,很多病也能治好。”許問遲疑了一會兒,聲音略微低了一些。
“能解嗎?”向福至不理其他,隻是問道。
“……不能。”許問又沉默了一會,承認道。
現代社會相比班門世界,技術極其發達,整個世界近乎翻天覆地。
但是,該病的還是會病,該死的還是會死,更彆提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
世間八苦,並未因此而解,單就精神上來說,現代人感受到的壓力似乎還要更加強烈壓抑。
當然,這也是因為脫離了愚昧,所知更多。
但似乎有誰說過,愚昧也是一種幸福。
向福至聽見許問的回答,冷笑了一聲,轉身就走。
“所以,向大師覺得,聖城能解這八苦嗎?”連林林一直隻是在後麵聽,沒有說話。
這時,她突然開口,非常認真地問道。
向福至停下腳步,仰著頭,沒有出聲。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繼續往前走,揚長而去。
指了指自己?這是什麼意思?
許問愣住了,片刻後才意識到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但轉頭一看,發現左騰已經跟了上去。
許問本來準備任由他施展的,但左騰走了兩步,突然轉頭看向一處,許問迅速意識到了不對,連忙跟了上去。
果然,向福至加快腳步,轉眼間就一個轉彎,走進了附近的一條巷子裡。
許問和左騰一起跟上,發現巷子裡空空蕩蕩,就這麼短一點時間,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
緊接著,他們身後發出兩聲驚呼,這聲音出來,許問的血都涼了半截。
景葉和景重的聲音,連林林!
左騰的臉色也變了,兩人一起轉身,衝了過去,發現連林林三人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兩個孩子跌倒在地上,明顯受到了驚嚇。連林林背對著他們彎著腰,蹲在地上,身體微微顫抖,好像非常痛苦的樣子。
“林林!”一瞬間,許問的血像是被凍住了,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這一刻,他的靈魂仿佛已經不屬於他自己,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看著自己衝了過去,撲到了連林林的麵前。
然後他看見了血,刺目的、鮮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