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和左騰默然站在那人身後,火光映在他身上,兩人看著他一鑿一錘地在崎嶇不平的石壁上勾出輪廓、打出粗胚、一步步細化。
他的動作不算太快,但極具韻律感與節奏感,中間沒有絲毫停頓,仿佛這一切都早已存在於他的腦海之中、心胸之中,存在於他獨立構建的世界之中,通過他的手、他手中的工具,將其引導出來,具現化在他們麵前。
從這個角度去看他,可以看得出來,這人的身高本不是特彆矮小,但長期生活勞作在這樣的空間裡,他的骨骼發生了明顯的扭曲,整個人仿佛就是為這樣的空間量身打量的,讓他雖然畸形、卻能以一個比較舒服的姿態在此處工作。
所以,最不可思議的就是這個。
這裡是哪裡?
是偏遠北疆的五老山,白狼林外,雪原邊緣。
這是什麼地方?
是五老山上麵極其不遠眼的一個山洞的深處,黑暗幽僻,沒有人跡。
如果不是他們恰好到達此處,恰好進洞探一下,恰好聽見錘鑿敲擊的聲音被吸引了過來,是不可能看見這一片奇跡的。
當然了,人總是要吃飯喝水,這個人可能還有同伴,但看這樣子,這位同伴也僅僅隻是維持著他基本的生理需求,再沒做更多彆的事了。
所以,這個人雕刻出來的驚世之作,究竟是給誰看的?
它真的是給人看的嗎?
還隻是簡單地為了滿足這個人內心表達的需求,在此處沒有拘束地釋放?
此時,許問轉頭,看向由鑿尖延伸出來的那一大片奇跡——於黑暗中,無拘無束,充斥著這一小片空間與一整個世界的奇跡,內心被某種更大而廣闊的東西淹沒了。
不在乎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不在乎整個工作的過程中自己有多辛苦,不在乎要花多少時間,不在乎自己雕刻出來的作品能不能被人看見。
他隻是想要去做而已。
但沒人看見,就代表這幅驚人的石雕不存在了嗎?
不,即使往後推進一千年、兩千年、一萬年,山河變遷、重山為海,這些石雕被淹沒、被風化,從此消失無蹤,它們確實也是曾經存在過的。
這山曾經懷抱過,這黑暗曾經凝視過,他們閃耀出來的這點火花曾經照亮過,這處石雕、一個人曾經擁有過的全部宏大幻想與噴湧而出的藝術之泉,都在此處存在過。
驚鴻一閃,卻拋出了一個至高的極點。
過了一會兒,左騰又去試探了一下這個人,對方還是毫無反應。
這不光是因為他看不見也聽不見了,不然就算沒碰到他,左騰手帶起的風、手掌的溫度,他也還是能感受得到的。
他隻是全身心地沉浸了進去,他的世界裡,真的除了這個什麼也沒有。
左騰還想去拍他的肩膀,許問輕輕一拉他,搖搖頭,阻止了他。然後,他和左騰一起從這山洞的深處退了出去。
臨走時,他又盯著那壁畫看了很長時間。
其實他心中湧動著很多想法,他有很多東西想問這個人,他的來曆、他的想法、他所表達的內容,等等等等。
但突然之間,他什麼也不想問了。
那人想說的一切,都已經完整地表達在了這些石雕壁畫裡——縱使它們可能永遠不會再被人看見。
…………
“你們怎麼進去這麼久?”
許問一出來就看見了連林林,臉上掩飾不了的焦急,坐立不安。
但她身邊有兩個孩子,不方便進去找他們,隻能在這裡乾著急。
許問任由她檢查了一下自己,聽著她難得略帶抱怨的話,笑著說:“沒事,裡麵……”
他隻說了兩個字就停下來了,覺得在裡麵看到的場景真的難以形容。
連林林敏銳地感覺到了,抬頭看他,些微的抱怨迅速消失,問道:“裡麵是什麼?”
許問的情緒到現在也沒有完全平複,一時間有點無法回答。
“那就先不說了,坐一會兒。”連林林看著他,把他拉到旁邊的石頭上坐下,自己則轉身去了另一邊,絮絮叨叨地說,“我做了點湯,還熱著,你們喝一點暖暖身子填填肚子。孩子們已經吃過了,小葉很喜歡,小重覺得有點淡……”
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也顧不上旁邊人的眼光,一把拉住了連林林的手,對她說:“我現在不想吃,陪我坐一會兒。”
連林林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閉上了嘴,安安靜靜地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隻拉著他的手把自己的體溫傳達給他,彆的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左騰看了這邊一眼,會意地把兩個孩子帶到一邊去了。
“左伯伯,裡麵有什麼啊?師父怎麼變成這樣了?”走開到聽不見聲音的地方後,景葉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小聲問道。
“是一些石雕,雕得非常的……”左騰琢磨了一下,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是石雕嗎?很漂亮嗎?我也想去看!”景重一聽見,眼睛立刻就亮了。
“確實很壯觀,挺驚人的。不過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你們師父是不是因為這個變成這樣的。石像是挺了不起,但是,但是……”
左騰說到一半,有點說不太下去了。
他很想像一貫的那樣非常隨意地說句什麼話,但這一刻,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之前在石洞裡看到的情景,半句話立刻塞在喉嚨裡,沒辦法再說下去了。
這次看見的畫麵以及雕刻石像的這個人,確實跟他以前看到的絕大多數東西都不太一樣,他說不出來,但確實能感受得到。
“想去看看……”景重眼睛閃閃發亮地說。
“唔,還是算了吧。”左騰琢磨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裡麵總還是覺得有點古怪,我一個人照應不過來你們兩個人,萬一出事,我可惹不得你們師父。回頭有機會再說吧。”
兩個孩子都很失望,不過他們還是很乖的,並沒有耍賴強求。
“而且你們放心,這山古怪得很,山上的東西,也必不會讓你們失望。”左騰抬頭,深深看了一眼入雲的雪山,說道。
…………
連林林安靜地坐在許問身邊陪著他,通常來說這種時候許問會把自己不久前的見聞一一分享給她聽,這幾乎就是他們約定俗成的習慣了。
但這一次許問確實比較反常,他就隻是坐在那裡,望著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的茫茫雪原,看著山頂上的雪帽,看著旁邊這棵紮在岩石中的青黑色的樹,靜默不語。
但連林林太熟悉他了,對他的情緒與情感有著足夠的敏銳與了解。
她能感覺到,在這平靜的表麵下,有著極其洶湧的山與海,奔騰不休,翻滾不止。
她不知道所為何來,隻知道在這種時候,許問最需要的是什麼。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許問終於開口,帶著深深地困惑,問道:“林林,你覺得一個人,能跟這世界上的所有其他人,都沒有關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