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一章 迫不得已(1 / 1)

大魏王侯 淡墨青衫 2779 字 2個月前

王直此前一直自號為東海王,這個稱號是造反為盜時的稱號,現在當然不能拿出來當正經的稱呼,而且福建的人最恨海盜,特彆是海上五盜破漳州那一回,更使不知道多少遇難,海盜所過之處一樣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王直能夠招安成功,一則是此人的所謂“忠直”之名,另一個就是王直所部在沿海為惡不多,一直隻在海上搶掠,和駐於倭國的南海王康天祈主要活動於海上和倭國,呂宋一帶,真正劫掠漳州,殺人越貨,留下血債的是南洋王蒲行風和東洋王劉旦,西洋王顏奇,這三人和部下,加上岐山盜陳於泰,真的是在福建人人痛恨,提起來便是痛罵。

王直現在是左衛大將軍,靜海軍節度使,大魏的節度使早年是實職,是地方軍政一把抓的實權藩鎮,地位遠在現在的安撫使之上,後來大魏太祖逐漸收回兵權和財權,節度使漸漸成為虛職,是武職外官中最高等的所在,在京太尉,在外節度,這是武將的頂峰,也是武夫們追求的最高榮譽。

奇特之處在於王直不是虛授,而是實職。

他的一萬四千部下和幾百條船,加上平島等附近幾十個島嶼在手,雖然百姓不到萬人,談不到治下臨民,但有王直在,東胡的側翼就受到威脅,另外渤海國也不敢輕易倒向東胡……這就是王直最大的作用,也是劉知遠拿出來說服同僚的利器。

王直叛,京畿津海到登萊都受到威脅,朝廷最少拿十來個禁軍配合廂軍防守,茫茫大海,何處不可登陸,這要防起來,事半功倍,一年得多出二百萬貫的開銷。

主要根結在於朝廷有限的騎兵都在燕薊河北,連永興軍,秦鳳路都沒有多少成建製的騎兵。

為了防患王直,最少得兩三個軍的精銳騎兵,還要疲於奔命,這個代價,想想真是承受不起。

王直實授,東胡和渤海國反受其威脅,朝廷再一年給二十萬貫錢,二十萬石糧,就能使王直防守北方海域,解除了對北方沿海的威脅,同時北方少量的商船和大量的漁民也能獲得相當安穩的條件,不再擔心時刻被海盜襲擾。

正是有這麼多有利之處,天子和劉知遠的主張才獲得相當多朝官的支持,在去年年底,最終王直獲得詔書,實封節度使。

其勳,階,實職都是正二品武職,勳階和徐子先相當,實際上就比徐子先高出許多,團練使雖是實際,等於是朝廷職官的序列之外,而正五品和正二品,相差也是極遠。

張虎臣等人雖是不怎麼甘願,但朝廷名爵卻不得不尊重,隻能勉強過來行禮。

“算了,算了。”王直看著眼前眾人,興致不高的揮手道:“老夫雖然沒有在福建作什麼惡,這些年來也不是良善之輩。世子你殺海盜,四周的人均是叫好,老夫名號一出,你看他們都不出聲了,無趣的很。”

王直看向徐子先,邀約道:“請世子進驛館談談,如何?”

徐子先有些不太明白,為什麼王直和自己見麵後表達了明顯的善意?

自己殺的雖然其實不是海盜,但托名為海盜,而且和岐山盜,還有其背後的蒲行風,劉旦,顏奇等人,將來都必有一戰,不知道王直為什麼是毫不介意的樣子?

徐子先笑道:“長者有邀,豈敢推辭?既然這樣,小子就隨長者去便是。”

王直從津海港上岸赴京師,隨行人員很多。

除了大量的仆役,歌妓隨行伺候之外,行李就有一百多箱,其中當然有很多黃金白銀和古董,字畫,器玩一類的珍奇之物。

連擺放這些器物的箱子都是名貴木材,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王直指指這些箱櫃,對徐子先道:“這一次進京,準備了二十來萬貫財貨。沒有辦法,老夫十四歲下海為盜,現在是五十八歲,四十多年海上生涯,從小卒子到一方首領,幾十年作孽不少,所得也很多。此次進京機會難得,總得拿出一些錢來塞狗洞。不然的話,以後還有的煩。”

徐子先默然,王直,蒲行風,康天祈等人俱是海上稱霸的一方巨盜,部屬都超過萬人,甚至雄霸一方,儼然是小國的國主。

這些人有國主的實力,行事卻是海盜的風格為主,雖然商船可以交納一定的好處獲得海盜的保護在海上通行,多半時候,他們還是搶掠船隻感覺更為痛快。

搶掠沿海敵對勢力的財富,甚至掠奪人口販賣,這些事做起來都是毫無心理壓力,隻要有錢可得,什麼事都可以做,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這麼一來,這幾個海上大盜的身家何止百萬,海上五盜,每人均是身家過千萬貫。

比如王直,估計身家在兩千萬貫左右,除了黃金白銀和銅錢外,這幾十年搶到的珍玩古董字畫也是定然不少,論起財富來,怕是現在的大魏天子,也是瞠乎其後,遠遠追不上王直等人。

王直受撫,過程極為艱苦,反對招撫王直的朝官眾多,現在似乎是以大局為重勉強接受,但熟悉大魏朝政運作的人都知道,底下的麻煩還很多,搞不好隨時都會反複。

招撫王直的好處太多,明眼人都看的出來王直在此時對大魏朝廷的重要性有多大,可是對京師的各方勢力來說,王直這樣的人隻看其對自己一方有沒有用處,對大魏有沒有用處,那隻能擺在次要的位置上。

這一次的事,如果是左相韓鐘要招撫,那麼劉知遠就必然堅決反對,崇德天子也隻會順劉知遠的意思,自己不會有什麼明確的主見。

天子就是這樣,對朝臣信任時就倚重有加,左相就是被崇德天子一路扶持上來,為相十餘年,天子將左相扶到了掌握朝中半壁江山的位置上,當天子感覺尷尬和危險時,又是不遺餘力的開始扶持劉知遠。

對這樣的大事,天子都不會講什麼大勢和道理,朝爭才是最大的道理。

王直話語中的無奈,徐子先也是能體會,好歹是雄據一方的海上霸主,老邁之後為了謀一退路,為幼子經營將來,隻能委曲求全……向來隻有此老搶彆人的,這一次,卻是要把搶來的財富陪著笑臉拿出來送給朝中官員,所求的就是不要有人突然跳出來發難,這可不就是“塞狗洞”?

徐子先對王直可是沒有半點的同情,他的錢財是好來的?就算王直有分寸,他的每一枚銅錢也是沾滿了普通人的血汗,才二十萬貫東西,算得什麼,若是徐子先能做主,得叫此老把兩千萬貫家私都搬來充實國庫,這才勉強算他贖了罪,可以洗白上岸。

“明達坐。”王直身邊伺候的人很多,光是美貌姬妾都有十餘人,館舍之內雖然是臨時居所,也是布置的富麗堂皇。

徐子先隨王直入內,先看了幾眼美人,對那些琳琅滿目的珍奇器玩隨意打量一番,便是坦然坐在王直對麵。

“明達不是凡人。”王直眼中光芒相當銳利,說話也是相當直接,他對徐子先道:“進我房的人,要麼死盯著姬妾,要麼死眼看那些珍奇古玩,那種貪婪之色怎麼也掩不住。財色二字,多少人都壓不住自己的欲望。要麼就是一些假道學,避目不敢看,對女子如對大賓,那副戰戰兢兢的腐儒樣子,令人生厭。男子丈夫,就該如明達這樣,坦然視之,又能壓住心中欲望,這樣才能成就大事。”

“大將軍過獎了。”徐子先淡然一笑,欠一欠身,說道:“在下不過是一個等著襲爵的普通國侯,大將軍的話,愧不敢當。”

“有哪一個普通國侯能練出兩千精兵,一戰敗四千盜匪,斬首千級?”王直道:“你不要以為老夫在試探什麼……此行入京,老夫固然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算是明達你,隻怕也得小心防備。”

“大將軍是說我與福建路安撫使林鬥耀,還有製置使韓炳中,胡商蒲壽高的爭執?”徐子先笑道:“和林大人,韓大人隻是鬨意氣,蒲家是恨我斷了他們的財路,倒是真不可不防。但京師重地,天子腳下,怕是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老夫此次帶了兩個老弟兄,分彆領二百人,節度使四百人入京,也算不得太逾越。”王直大有深意的一笑,他知道徐子先和自己素無交往,當然不可能一見麵就有什麼收獲,他試探徐子先,徐子先又何嘗不想套他的話?

但兩人寥寥數語,其實已經算是有所交流。

兩人所擔心的,當然主要還是左相韓鐘和左相代表的勢力。

這勢力之大,是令得天子都為之側目,輾轉反側不得安的存在,徐子先和林鬥耀,韓炳中的爭鬥跡象相當明顯,南安江灘一戰,徐子先用團練使的身份先行告捷,上報之時對福建的地方官員不無微詞,相當明顯的是在攻訐林鬥耀和韓炳中兩人。

而林,韓二人也是各有反應,林鬥耀的安撫使奏報遲了好幾天才至京師,對禁軍未及時出城隻能自請處罰,而韓炳中則明著反擊,直言徐子先仗著國侯身份跋扈不法,並沒有急時請援,雖然打贏了,卻滋擾地方,橫行不法,是福州南安一害……

上奏的當然不止是兩邊三方,巡按使蕭讚看似持中,但隱隱讚同徐子先較為跋扈的說法。

事涉盜案,提刑使鄭裡奇當然也上奏,對徐子先大加讚揚的同時,也是攻擊福州駐軍遲遲不出,貽誤軍機,韓炳中罪責不輕,鄭裡奇也是方麵大吏,上奏的同時也是彈劾了韓炳中,雖然沒有攻林鬥耀,林鬥耀這個安撫使處置不力,也是相當明顯的事情了。

知府楊世偉對事非曲直沒有明顯的論判,顯然是不願意站隊,但也證實了南安大捷和禁軍出戰較遲的事實。

加上齊王上奏,對禁軍和廂軍的反應緩慢,大為不滿,齊王的奏疏一至,事非曲直大約就為朝官們所了解了。

趙王此次並沒有上奏,這件事和大都督府沒有直接關係,有齊王上奏也就夠了。

當然這是明麵上的理由,實則就是這一次禁軍和廂軍反應緩慢,實在也沒有辦法辯解分說,韓炳中的奏疏,看似氣直理壯,實則就是在胡攪蠻纏,反正就是看背後的勢力,如果韓鐘就是要撐自己的心腹部下,那麼韓炳中的胡說八道也能拿出來當理由,如果要棄卒保車,正好能保住看似還理智大氣的林鬥耀,丟掉韓炳中這個小卒……

這裡頭的選擇很多,就看韓鐘如何決擇了。

但不管怎樣,徐子先和左相一脈的爭執已經是明麵化,這一次進京,王直判斷徐子先當以韓鐘為敵,倒也沒錯。

彆的事情還好說,最要緊的當然還是自保。

王直也是擔心韓鐘賺他入京,然後以武力解決,徐子先也是有性命之憂,兩人可算是天然的盟友?

至於徐子先和劉知遠的矛盾,在王直看來隻是小事,蒲壽高隻是胡商,未必劉知遠為了一個胡商,放棄徐子先這樣的後起之秀,福建地方有實力的國侯?

徐子先這才恍然,王直的熱情和直接,應該是看到了他帶著近二百精銳部下,這才主動伸出了橄欖枝,這個老狐狸,是在入京之前憂心忡忡,看著雲淡風輕的樣子,其實也是如履薄冰……這也是很正常的事,韓鐘是何等人,是執掌國柄超過十年的權相,不僅在文官體係有很強的實力,在樞密院,京營禁軍之內都有很強的實力。

若是三十年前,王直隻帶四十人,老老實實的進京是最好的選擇。

但在此時此刻,不帶幾百個精銳部下,王直敢隨意進京?

“如果老夫和明達能安然出京。”王直道:“我要請明達小友到平島一唔。”

平島就是後世皮島,四十平方公裡大小,是王直經營十多年的海上基業,這島土質是沙土,不能耕作,隻能種牧草,原本有不少渤海國的人在島上放羊,羊群都是過萬隻的規模,後來王直到島上,原本還打算屯墾,後來發覺土質不允許,隻能將島上當成倉儲和駐軍的基地,也用來放鴨放羊,是北方海盜用來休息和修補船隻的大後方。

這裡與東胡掌握的遼東,還有占據半島的渤海國兩邊接壤,從鴨綠江口可以放船而下,東南側是渤海國的幾個重要的城池,王直在這裡購買珍珠,人參,皮貨,轉手貿易,所賺也是不少。

多年下來,平島上有萬餘人居住,修成了大量的房舍,比起十來年前要富裕繁榮的多。

當然糧食是全部由海船從大陸海邊購買,渤海國也會賣米給王直,以求他不要騷擾富裕的南方國土。

王直以平島為核心,占據著大大小小二十多個沿海的島嶼,除了一萬四千人的海盜部屬之外,尚有三四萬人的島民依附在王直的領地之下,成為他的治下屬民。

這麼一算,人口是不多,和福州一個人口多的鎮子相當。但論起王直控製的海域範圍,靜海軍節度使,算是名實相符。

“大將軍相邀,也是在下的榮幸。”徐子先也是對平島這樣的地方極為好奇,一個人能經營出這樣的基業,成為一方豪強,也必定有過人之處。

王直也是老了,如果現在其是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的壯年,其必定不會內附,能在海外為王,何必要委屈自己?

甚至大魏一旦內亂,兵戈不止,王直這樣的海外勢力,趁勢而起,獲得更大的地盤和更多的利益,也並非是不可能的事。

一般的大魏文官,拘於舊日的思想和曆史傳承,總是不肯正視現在已經與舊時不同。

中國的曆史基本就是大陸的爭霸史,和海外沒有絲毫關係。

而徐子先卻是有深刻的感知,現在似乎是往傳統陸地霸權往海上爭雄的曆史節點的到來時期。海上貿易越來越繁榮發達,誰能稱雄海上,最少也是立於不敗之地,甚至很有可能成就一番霸主事業,亦未可知。

他對王直沒有絲毫鄙視,輕視,甚至沒有絲毫排斥。

海盜是特有情形之下的產物,在這年頭和其後二三百年之內,海盜都會存在於大洋之上。包括曆史上最強大的海上帝國大英帝國,其起家的過程就是連女王在內大家都當海盜,一直在海上搶掠西班牙人的運金船,這才是英國人真正的第一桶金。

一直得到蒸汽戰艦遍及海上,成規模的海盜行為才逐漸絕跡,但就算是到現代社會,最先進的戰艦遍布海上時,仍然杜絕不了小規模零散的海盜行為。

在今時今日,海盜方興未艾,仍在蓬勃發展的時期,徐子先怎麼會迂腐到排斥或是輕視一個縱橫海上多年的稱王的海盜頭子?

而且王直畢竟作惡不多,如果是蒲行風那樣的異族海盜,又不知道殺了多少良善百姓,毀滅了多少家庭,徐子先就算有利益考量,也不會對那樣的人假以辭色。

大丈夫可以不為英雄,排斥政治潔癖,但仍然要有一定的底線。

很多小孩子把心狠手辣,沒有底線當成成功的基礎,其實他們倒是沒有想過,真的沒有底線的人,在曆史上從來沒有成功的記錄。

一個毫無底線的人,他的部下也會毫無底線,他沒有靠的住的政治盟友,百姓不信任他,部屬隨時會背叛,一個大一統的正統的王朝,從來都是有底線的人才能建立起來。

“明達是個有趣的人……”王直毫無疑問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來源,他若有所思的看著徐子先,說道:“老夫一生見人很多,頭一回見到明達這般的人,老實說,老夫二十歲時,可沒有明達這樣的胸襟和度量。”

“在下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說的好。”王直大笑起來,笑容中不乏落寞和不甘,他起身送客,說道:“老夫也是迫不得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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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章當一章發了,大家周末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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