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杯酒(四)(1 / 1)

明匪 陳安野 1974 字 2個月前

乍見昌則玉,一身齊整的襴衫配以方巾,加上昌則玉清臒有容的氣質以及瘦高的身段,幾讓趙當世眼前一亮。人言可畏,在龐勁明、侯大貴等人的多方描述下,昌則玉在趙當世心中的形象其實頗為不佳。但往往越是有城府的人,越難讓人產生距離,昌則玉就是如此。趙當世隻簡單與他交談了幾句,便有如沐春風之感。

第一感覺雖好,趙當世仍然時刻提醒自己,麵前這個看似恬淡清雅的中年男子,絕不是如同外表般的親切和善,所謂“麵若文柳、胸有丘壑”,指的就是昌則玉這種人。

今晨,趙當世一如既往,召來了侯大貴與徐琿,和他們商榷昨夜一些懸而未決之事的解決方案。商談中,自然而然提到了昨日宋侯真送杯的疑問。侯大貴適時道出了“杯酒釋兵權”五個字,趙當世胸中塊壘頓消。

趙當世派人找來了宋侯真,和他確認此事的正確性,宋侯真一問三不知,最後說道:“此乃城中一先生所托之禮。這位先生在軍中雖無職務,但言出必中,素有重威。”趙當世再問之下,自然而然引出了昌則玉來。

可以說,昌則玉之所以沒有跟隨熊萬劍迎接趙當世,反而費心費力送杯暗示,為的就是給自己的出場營造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氛圍。就像劉備三顧茅廬而得孔明一樣,他也不希望自己混雜在一班普通軍將中泯然眾人,而讓趙當世看輕了“昌則玉”這三個字。

通過送杯,他成功引起了趙當世的注意,然後又用“杯酒釋兵權”五個字點起了趙當世的興趣。不出他所料,一夜過後,趙當世就主動派人來請自己洽談。

趙當世之所以會請昌則玉出來,一是希望了解其所言五字的內在,二也是看中昌則玉在城中的實際地位——到目前為止,趙當世已經確定,熊萬劍不過是個擺設,褒城真正的實權派,乃昌則玉。

兩人的對談,是在何府的書房內單獨進行的。經過短暫的前奏後,趙當世和昌則玉都大概了解了對方的表達套路,也都清楚對方並不是輕易好對付的角色。所以接下來,就進入了正題。

趙當世沒有糾結其他方麵的細枝末節,而是有事說事,徑直詢問了昌則玉那五個字的真正意圖。昌則玉知道趙當世的耐心是有限的,現在就是“驗貨”的時候,便也沒打什麼馬虎眼,將早就思忖好的想法和盤托出。

而他的核心思想用三個字就可以概括——收兵權。收誰的兵權?無他,張妙手、惠登相以及熊萬劍。

這一舉擊中了趙當世當前的痛點,自從張妙手與武大定開始與趙營合作,趙當世似乎是得到了些助臂,但更多時候感受到的,卻是一種掣肘。掣肘來自外部還好說,出於內部,那就難受了。尤其是這次麵對突襲而至的祖大弼等官軍,惠登相部先敗、坐擁地利以及兵力優勢的武大定依然被打得找不著北、張妙手則在後方慫成一條狗且幾乎導致了趙當世本人的戰死,三方沒有一個好表現。當實實在在感受到了聯營帶來了負麵效應後,趙當世感到,處理聯營似乎已成迫在眉睫之勢。趙營沒有多少雄厚的資本,必須發現問題並在第一時間解決,否則,誰也無法保證再來一次的結果。

但怎麼處置,是趙當世一直頭疼的點,他與心腹軍將謀士們談過好幾次關於聯營方麵的顧慮,但都因沒有妥善的處理方案而將此事暫時擱置。不過昌則玉接下來所陳述的內容讓他感到,現在或許是一個機會。

首先看局勢,目前,洪承疇帶著主力在陝北撲殺李自成,陝南祖大弼新敗,官軍無力主動出擊,趙營雖勝,也亟需休整補充。這是一個難得的調整機會,因為在趙當世的計劃裡,無論是接下來入川還是麵對有可能南下的李自成以及尾隨其後的洪承疇,都需要自身的實力作為基礎保證。打鐵還需自身硬,沒有實力,一切都是虛無,但一朝解決不了三營問題,趙營就一朝緩不過勁來。

再看內部,當下,除了趙營有較為完善的後營係統外,武營舊部和張妙手的軍隊管理可謂一團糟。他們營中的兵士軍將沒有太多的紀律約束,基本上搶了東西,便放在自己身邊。就拿張妙手部為例,趙當世去過幾次,在營地內,隨處可見洗衣做飯的老嫗、婦孺,這些許多是軍將們的家眷,更多的則是被掠奪來的奴隸。甚至,還有軍將趕著牛羊,吆喝著招搖過市,試問,這樣一支如同菜市場、雜大院般的軍隊,如何能心無旁騖地作戰?趙當世起初還試圖對張妙手提出改善建議,但當他看到張妙手自己營帳裡都蓄養著的八個婦女、五六個子女後,完全打消了主意。那時候,趙營與張妙手的聯係還沒有那麼緊密,趙當世可以不管,但現在,趙當世絕對無法容忍拖著這樣一個大包袱麵對前路未卜的未來。

趙當世終於理解了集權的意義所在。在一個集團、陣營的草創階段,所謂的“民主”給整體帶來的效應絕對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而“集權”,這個聽上去頗有些侵略性的詞,則完完全全能給整體帶來顯著的效率提升。

放權容易收權難,趙當世的苦惱,昌則玉洞然於心。從最高層的流寇集團到最底層的流寇團體,他都待過,明白一個團體的演變進程,更了解各個階段的團體會遇到了困境。可以說,他是一個把流寇體製玩透了的人,他見過、經曆過太多,利與弊、成與敗對他來說如同家常便飯般稀鬆平常,他隻需要總結過往的經驗,就能對現在趙營麵臨的困境提出建設性的意見。

這樣的經驗,正是趙當世所需要的。

侯大貴與徐琿原以為趙當世與昌則玉會很快出來,但他們整整在大堂裡待了大半個白天,都沒有見到趙當世出門的意向。兩人處理完了一些瑣碎的軍務,吃了晚飯,就開始在大堂中百無聊賴,但沒有趙當世的命令,走又不敢走,隻得著人拿了象棋,下了起來。侯大貴心急,棋盤上每每都是衝太過而被穩重的徐琿慢慢蠶食,下了幾把,鮮有勝績,失去了興致,就不下了。徐琿也不多說,叫人衝了茶水,自品起來。

侯大貴輸棋胸悶,又想起不能立刻回去與那千嬌百媚的饒流波溫存,更添煩躁。徐琿呷了幾口茶,瞧見他坐立不安的模樣,淡淡說了一句:“侯千總,棋局如戰局,你聽說過嗎?”

“怎麼?徐千總這是當著麵嘲諷我?”侯大貴正鬱悶,聞聽徐琿似乎語有輕蔑之意,火氣登時就上來了。

徐琿笑了笑,輕搖頭道:“你且聽我說完。‘棋局如戰局’,說這話的人,當是個弈棋大師,但我敢肯定,沒有上過戰場。”

“你……”侯大貴聽他話裡有話,壓抑怒火沒當場發作。

徐琿放下茶杯,歎口氣道:“就像昨日,若不是韓千總出奇製勝,我等怎能亂中取勝?而這個機會,你看到了,我卻看不到。唉,我每戰必求穩妥,幾仿棋局謀定而後動,豈不料自以為算到每一步,實則對手也能算到我的每一步。如同下棋,遇上庸才或許能穩中取勝,但遇到高手,則隻有被人玩弄於股掌的下場!”

侯大貴見徐琿一臉落寞,確定他說此言的確是有感而發,但這樣子坦誠相見的徐琿,他從未麵對過,一下子,反倒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想了想,也隻能小聲嘟囔:“我也是蒙的……”

徐琿說完,陷入沉思,此刻日頭西沉,隻有兩人的大堂顯得有些清寂,終究侯大貴耐不住,也覺得該對徐琿有所回應,想了半天忽然來一句:“對了,老徐,你是不是對後營那個寡婦有興趣?”

後營的寡婦,即趙元劫的生母樓娘了。此前徐琿犯病於後營休養時,樓娘自告奮勇對其照顧,在她的護理下,徐琿痊愈很快,聽說後來為了感謝樓娘,徐琿還特意差人捎了些禮物回去,這時候侯大貴絞儘腦汁也尋不到與徐琿的共同話題,隻能有一茬沒一茬提到了這裡。

他原以為徐琿會炸,孰料徐琿沉寂了片刻,冷冷來一句:“沒有。”

侯大貴這時來了興致,正想趁勝追擊,搞個大新聞,誰知趙當世卻在這時候來了,他見兩人正難得地交談著,笑著道:“二位說什麼呐,好讓我也知道知道?”昌則玉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皆麵帶微笑,幾若老友重逢一般。

徐琿忙道:“上不了台麵的事,就不汙掌盤尊聽了。”

侯大貴聽到,私底下啐一口:“不打自招。”

趙當世倒沒有窮追猛打,他看去興致勃勃,侯、徐二人對視一眼,皆知接下來必有重要決定公布。

果不其然,等大家重新坐定後,趙當世開口道:“明日,傳令城固方麵,全軍放棄營地,來褒城集中,並召沔縣郝搖旗、惠登相留少量兵馬守城,其餘共來。”

此言一出,不僅侯大貴,連一向安堵如山的徐琿都有些坐不住了。聽趙當世這安排,似是要放棄對於城固的掌控,連帶沔縣,也以虛兵守之。這樣大的軍事調整,很顯然,就是出自與昌則玉的書房密談。

侯大貴首先提出質疑:“掌盤,沔縣、褒城、城固三方麵勢成三角,相輔相成,一旦棄其中任何,整個防線都將化為烏有。”他的話沒錯,之前,隻因為有沔縣還插在西麵,略陽的官兵才沒敢傾巢而出,又因為城固方麵的及時救援,才擊退祖大弼,令褒城幸免於難。三點的呼應效果顯而易見。

趙當世意味深長地看看他,說道:“我知你意,有這三點,可保我軍安穩。但,此舉適合之前,不適合當下。”他沒等侯大貴說話,接著道,“之前我軍兵力尚足,自可分兵。那時候官兵對我方部署不明,也能對其產生奇兵效果。但當下,我軍兵力不足,著實無法兼顧三點,再一味分兵,隻怕不能互相呼應,反而給敵各個擊破的機會。”

侯大貴眉頭結成一個塊,道:“請掌盤明言。”

趙當世瞧了眼昌則玉,應道:“我且問你,略陽官軍新敗,有無實力再戰?”

即便祖大弼軍傷亡不多,對於原任務就是“守備城池”的他來說,褒城一戰的失利已是嚴重失職行為。他迫於壓力,定然不會再輕易出動,況且費邑宰部的火器隊一戰而沒,單憑他和祖傑的騎兵,也沒有攻城的底氣。

“無。”

“是的。漢中城中亦無敢戰之兵,兩邊守勢已明,我等實無再擔驚受怕之理。”趙當世淡然道,“更何況你想,官兵此戰被打回去,下次再來,定是得到了陝北回援之軍。以咱們現在的兵力,分守三地,你認為,能擋得住洪承疇嗎?”

侯大貴聞言默然,現在分守沒必要,到時候分守沒意義,與其這樣加重控製、管理成本,不如暫時將兵力收攏起來。

“我此次合兵,其實也並非隻為此一事。”趙當世再度發話,這一次,他似乎有意提高了聲調。侯大貴與徐琿的注意力都被他重新吸引了過去,昌則玉也在這時輕輕撫摸起了自己的美髯。

“三日後,我要在褒城舉辦一場宴席。”趙當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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