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世胄(三)(1 / 1)

明匪 陳安野 2072 字 2個月前

按照慣例,趙營的隨軍人員都會被安排在標營以便於保護。不過自從趙營軍改後,作為標營的無儔營已轉變成了完全的野戰軍,故而經過重新調配,各色隨軍人員全都轉移到了屯田軍係統下,如此,更妥帖也更穩當。

朝廷授予趙營的軍田有一百五十餘頃,沿著鹿頭店北麵的溪河綿延。這一帶水網密布,土地十分肥沃,稍有些耕作經驗的人一看便知早前何可畏預估每年總畝產十二萬石並沒有誇大其詞。

屯田軍確立後,王來興與何可畏等就開始緊鑼密鼓地將局麵張羅開來,這段時日,除卻派兵士先期檢地除蕪外,更將主要精力投入到了營房的建設中。屯田軍本身加上其餘隨軍人員不下六千人,所需房舍同樣不是個小數目。而且經過商議,野戰軍的營房建設也由屯田軍統一負責。所以要趕在播種前翻新耕地、建完上萬軍將的營房,新立的屯田軍所負任務還是比較艱巨的。

這些事,趙當世全權交給王來興統籌。這是對王來興能力的一次很好的鍛煉,也是對屯田軍的第一次檢驗。趙當世對王來興一直很有信心,也相信在何可畏、水丘談等人的輔助下,他能帶領屯田軍順利達成目標。

為了節省時間與成本,王來興討論後決定還是就地取材,主要興建木房,佐以少數磚瓦房。是以趙當世出營後沿著大阜山西麓的官道北上,舉目望去,山林之中時常可見一群群樵采取木的趙營兵士忙碌的身影。

天高日遠,和風習習。暫時擺脫了營中繁瑣纏身的軍務,馳馬快騁,趙當世恁的感到一陣適意。走了數裡,沿途有個趙營設的臨時涼棚,趙當世下馬向看管的兵士要了些水,隨行的周文赫忽提醒:“主公,何商使來了。”

這邊趙當世剛將頭轉過去,那邊何可畏火眼金睛早吆喝起來,連連招呼。待他走近,趙當世問道:“老何,你今日也去北大營那地兒?”根據初步規劃,趙營營地主要分北南兩大營,北麵駐屯田軍,南麵駐野戰軍。

滿頭大汗的何可畏也拿了一碗水,端著先道:“可不止今日,這幾日屬下日日往北麵跑。”說著,仰頭將碗中水一飲而儘,也不顧濺出的水滴打濕了前襟,“現下王統製主要撲在建屋修路上,屬下則分其憂,主持田地諸事。”

這個何可畏倒是不論何時何地都不忘強調自己的功勞。趙當世微笑道:“值我軍最關鍵時期,老何你還得多多辛苦。”

何可畏擺手一疊聲道:“不辛苦,不辛苦。為我趙營、主公鞠躬儘瘁,屬下恨不得死而後已。”

二人都有事在身,解了渴便邊走邊聊。閒扯幾句,話題又轉回屯田軍。趙當世道:“原先後營的人,轉移進北大營,可還適應?”北大營營房中,最為優先將隨行人員的營房都先建好了,二日前,全數隨行人員已不再與野戰軍居於一處。

何可畏回道:“頭一批建成的都是磚房,舒適寬敞,日照也足,屬下昨日就去轉了轉,並沒任何問題。”

趙當世又道:“川中孔家的幼女如何了?”孔慶年的女兒小小年紀,跟著趙營來到湖廣顛沛勞苦,趙當世平日忙於軍務,鮮有機會過問其情,偶爾想起,都有好些過意不去。

何可畏道:“遵主公囑,屬下等儘心竭力,半點也不敢懈怠。早前孔家跟著出來的那個婆子一個月前染病了,至今未愈。屬下另外尋了個年輕婦人代為照看孔家小姐,卻有兩次被屬下瞅見拍打孩子,果斷踹了。前不久又找到個老嫗,此前倒是給大戶人家當過很久的奶媽,經驗豐富,將孔家小姐也照料得好。昨日屬下去探視,孔家小姐分明長高白胖了不少。”

趙當世滿意道:“這便好。孔家信任我,將愛女交付於我。其女即我女,你等照顧她,至少得拿出照顧元劫的態度。”

何可畏雞啄米般點頭道:“屬下銘記在心。”接著捂嘴笑道:“少君倒是喜歡孔家小姐得緊,兩人時常一起玩耍嬉戲,親梅竹馬、兩小無猜,觀之惹人憐愛。”轉而續道,“另外,郡主蕙質蘭心,也對孔家小姐十分關照,常抱著她哄逗。”

“是嗎......”趙當世聽到“郡主”二字,臉上忽然一動,瞧不出喜怒,但看得出若有所思。

二人在北大營南門分道揚鑣,趙當世將馬交給周文赫去拴,自緩步向幾排已先建好的磚房走去。北大營外圍屆時都要砌起磚牆以增強守備,目前還是簡單以木柵圈示。但隨行人員所居的幾排磚房外已經圍起了半人高的磚牆,轉過一株杏樹,趙當世一眼就望見了那個頎長娉婷的身姿。

回想到上次見麵的不愉快,趙當世這時候不禁有些忐忑。徘徊少許,反而是華清見了他,對他笑了笑:“趙將軍。”笑容依舊,如芙蓉初放,仿佛先前的爭執從未有過。

趙當世略有些尷尬回以一笑,踱步過去,發覺華清手上還抱著個女孩。

這便是適才與何可畏談論的孔歆。孔歆紮兩個衝天辮,水靈的雙眸撲閃撲閃著甚是可愛,趙當世和藹摸摸她的頭,道:“歆兒,今日吃糖了嗎?”

孔歆看他一眼,奶聲奶氣道:“吃了。”說完,就將頭埋回了華清胸前。

華清在她臉上點了一下,嗔怪道:“糖吃多了得壞牙口。明日起,不許再叫小竹姐姐給你討糖了。”

孔歆嬌哼一聲,小嘴撅了起來。趙當世看了好笑,以目示意華清。華清躊躇片刻,將孔歆放下,捏捏她的小臉哄道:“姐姐和趙叔叔有事要談,你先去那邊找小竹姐姐。”

“嗯。”孔歆乖巧應道,蹦蹦跳跳著很快就不見了。

趙當世看著她活潑的身影遠去,道:“看來她很喜歡你。”

華清道:“我也不知為何。隻覺她與我小時候很像,對著她就莫名心生親愛。”

趙當世搖搖頭道:“歆兒生母去世得早,自小隻跟著她爹。如今又與爹爹分離,若非有你們悉心照顧,陪伴著她,恐怕於她而言,在我趙營將是段痛苦的回憶。”

華清歎氣道:“她年紀尚小,又有何罪,要淪為質子。”

趙當世道:“形格勢禁,我亦不得已而為之。對她,我必會儘全力彌補。再過幾日,我修書一封送去川中,請求孔家允許我收歆兒為義女,如此,亦利於歆兒。”

華清輕輕點頭,順手攬了攬如瀑烏發。趙當世瞧著她娟麗麵容,再次想到上回二人間的齟齬,沒來由又是慚愧。

二人沉默一陣,還是華清先打破僵局,她看似淡然道:“趙將軍來意,可是要送我走。”

趙當世心頭一緊,繃著臉點頭:“你冰雪聰明,我知你會猜到。”

華清輕歎道:“如今你已是國朝重將,於情於理都不該再將我留在營中。朝廷來催促,也是早晚的事。”她邊說,邊看向趙當世。很多時候,她感覺自己和趙當世之間僅僅隻剩了一層窗戶紙,然而,這層薄薄的窗戶紙卻仿佛厚硬如山,她沒有膽量親自將它捅破,期待中的趙當世,同樣至始至終無動於衷。

她心裡很清楚,自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待在趙營,很有可能,今日與趙當世的這一麵,就是今生的最後一麵。雖然不甘,但有了上次那般情緒的宣泄,這一次,她沒有在表現出任何情感上的波動。因為她已經看清,趙當世不點頭,她再怎麼努力,都於事無補。

“朝廷已來催促了?”她試探著問道。

趙當世道:“未曾。不過我今日來,正為了將郡主送走。”

華清的心瞬間掉進冰窟窿也似冰涼涼的。她忍著苦澀,強顏微笑:“哦?趙將軍未雨綢繆,的確有遠見。留我在營中多一日,就多一份危險。”又道,“何時將我移交給官軍?我好早做準備。”說話間越是漫不經心,表現出的失落與傷感就越是分明。

趙當世沉默少頃,緩道:“我不會將你移交給彆的官軍。”

華清一愣,旋即苦笑:“趙將軍,此去漢中迢迢千裡,你莫不是要我與小竹二人走著回去?不將我們托付給其他官軍,難道你自己派人送我們回去嗎?”

趙當世倏忽抬頭,目光炯炯看著她:“我不要你回漢中,我想把你送去襄陽。”

“襄陽?”華清秀口微張,“這......”

趙當世鄭重點頭道:“送你去襄陽,官府不會再詰責我,我也能......也能常伴著你。”說到這裡,咽口唾沫,徑直上前握住華清的手,“華清,你知我心意。事到如今,我若再裝聾作啞,便無顏自稱大丈夫。那日我所說的傷人話,實非本心,你入帳後,我亦自責不迭,隻盼你不要恨我。”說到這裡,不等華清反應,一手牽住華勤,一手舉起立誓,聲音旦旦堅定,“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趙當世今生今世,隻求能與華清一人白頭偕老,忠貞不二、矢誌不渝。若有違此誓,人神共棄,粉身碎骨!”

當時穆公淳所獻之“私計”,說白了就是要幫趙當世留下摯愛華清。趙當世對華清的感情,穆公淳等人都心知肚明,而趙當世近日來為要送走華清而傷神難受,他們也都看在眼裡。為人臣者,無論於公於私,都要為主公分憂,穆公淳很好的貫徹了這一點。因為往小了說,幫趙當世解決私難也是立功;往大了說,隻有趙當世個人問題解決了,才有更多精力投入公事,故對整個趙營有利。

穆公淳建議,不等朝廷派人來催促,可先將華清送去襄陽,寓居襄王府。瑞藩是四親藩,相較之下,襄藩在地位上就次要多了。能得華清玉蹕駕臨,又存有解救郡主於困的功績,襄王沒有理由拒絕。而因同樣是明室宗親,所以華清在非常情況下借襄藩避難,也是名正言順的事。當然了,朝廷要再想送華清去漢中,那可就沒那麼容易。到時候借口賊亂於路。威脅到郡主安危不便通行阻止即可。再不濟,就趙營自己派人假扮強人盜匪,騷擾阻撓,也未嘗不可。

總之,主動將華清送去襄陽,一能表現趙當世的忠心以順朝廷,二能更好保證華清的安全,三也不至於二人分離過遠而鞭長莫及,可謂一舉多得的妙招。

華清心思迅捷,同樣很快想到了這一點,說實在的,她和趙當世一樣,這幾日一直被分彆的恐懼所折磨。但聰明如她也沒能想出妥善的方法來避免與趙當世永世隔絕,以至於心灰意懶,聽之任之。如今聽了這個法子,心中死灰複燃,自然歡喜。而令她更為喜悅的,則是那等了許久許久,趙當世的心跡。

雖然是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話,但說出來的意義,遠遠不是相互揣摩著的朦朧可比。

當下華清雙目泛紅,心情激蕩下也不再多想,仿佛長久以來的委屈在這一刻得到完全宣泄的口子。她撲入趙當世的懷裡,淚如泉湧,淚眼卻亦是笑眼。趙當世渾身一顫,然而隨即也毫不推讓,理所應當也抱緊了華清。

“你到了襄府,我會時常去探望你,你出城來尋我,也未嘗不可。”趙當世嗅著華清青絲間的淡香,輕撫著她的肩頭,柔聲說道。一句話說完,華清將他抱得更緊了。

趙當世從未感受過如此巨大的幸福感,如果說在漫漫流亡途中,他無時無刻想著的都是讓時間過得快一些,那麼此時此刻,他唯獨希望時間永遠凝止。

“我向你保證,有朝一日,你我二人必能名正言順在一起。”趙當世沉聲道。

耳畔,是華清的嚶嚀:“我信你,即便沒有名正言順,你我也絕不分開。”

縱然趙當世赳赳鐵漢,此前一直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聽了這話,至此也再抑製不住,動容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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