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求存(二)(1 / 1)

明匪 陳安野 2141 字 2個月前

三十而立,最早隨著二哥投靠趙當世時楊招鳳隻是剛剛二十出頭的愣頭青,歲月如白駒過隙,一晃近十年,很多人尤其是一眾趙營老本兄弟都覺得楊招鳳這小子變了,正如唇邊漸漸濃密的須髯那樣,他再也不是當初被人調笑“嘴邊沒毛辦事不牢”、時常忍不住當眾哭泣的年輕人,而是早已被戰火磨礪成了剛毅堅強的青年軍官。

“我變了嗎?除了這些......”楊招鳳時常苦笑著撫摸著堅硬如篦的胡須。

十年前,初出茅廬的趙營困戰川中大獲山下,楊招鳳義無反顧,一騎當先舍身衝擊官兵槍陣,將趙營從覆滅的邊緣拉了回來;十年後的今日,鎮虜衛的袍澤亦麵臨生死危機,平素小心謹慎的楊招鳳同樣不知為何,一股勇氣陡然而生。

自從二哥楊成府死後,楊招鳳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在亂世中,個人的掙紮是微不足道的。麵對大勢的浪潮,無論個人的小舟如何頑強操舵搖櫓,都難抵擋。要存活、要前行,絕缺不了“同舟共濟”四字。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無依無靠的楊招鳳決定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趙營,儘自己的一切能力守護趙營、守護趙營的兄弟們,因為他相信,守護趙營就相當於守護他自己。所以,每每大難臨頭,他反而無畏。

送楊招鳳出城之際,韓袞眼角濕潤,箍著他的肩膀道:“鳳子,我把你當親弟弟看待,你可得給我完完整整地回來。要不是,我......唉......”

楊招鳳道:“大哥是主帥,得坐鎮指揮,幾位統製也不合適,還是我去最好。”

韓袞道:“我給你的五十騎,均為軍中最為剽悍之輩,一有不妙,定護你殺出重圍。”

楊招鳳拱手道:“多謝大哥,隻盼這五十騎彆真派上用場才好。”轉而看看城門洞子外頭的雨天雨地,“韃子將至,大哥還是快回節堂主持軍務吧。”

韓袞燕趙氣概,做人做事從來灑脫,可唯有此時,忽而潸然淚下。

楊招鳳麵對韓袞,躬身誠懇道:“韓大哥,你是我一日的大哥,便是我一輩子的大哥,這份情誼,我此生不忘,無論後事如何,鳳子都得先向你說明這句話。”又道,“但是我這一去,懷必成功之心,若不成功,便成仁,也請大哥不要見怪。”

韓袞長歎一聲,斂容點頭道:“鳳子,軍中老兄弟們茶餘飯後談笑,總說你愣,不是勇。如今看來,你是真勇,你才是趙營第一勇將。”

“勇字不敢當,不瞞大哥,我實則也怕得緊。”楊招鳳笑了笑,“不過,至少我心裡頭很坦蕩。”

離開了鎮虜衛城,楊招鳳率五十騎向西疾馳,迎麵打在麵頰兜鍪上的雨滴硬硬的,他忽而想到了什麼,眼眶一熱,但隨即肅然,隻奮力催馬而已。

“駕——”

“......”

韓袞回到鎮虜衛節堂不久,明軍便開始搶在清軍未到前抓緊布置城防。

鎮虜衛城兩衛同治,不但控扼大同與宣府北方通道,而且向北不遠便是邊牆,下控衛城守邊瓦窯口堡、新平堡、永加堡等多處隘口,實為軍事要地,武備較之彆處更完善。不但城高壁厚,外圍還有數道壕溝,壕溝之外,橫七豎八堆放著許多幾人合抱粗的大樹,這些大樹枝椏交相糾結,厚達三五層,仿佛鹿角。周邊更多豎柵欄、尖樁等障礙,環環層層,頗是森嚴。

韓袞在此基礎之上,令張先壁帶兵在城外主要道路全力新挖不少深坑,插進尖木樁,上頭覆蓋葛秸,最外層掩以浮土。此外,派出馬光春、周遇吉、呂越三營三千馬軍出城,分彆布置城外高處,與城池成犄角互為奧援。

這些準備做完,前線哨騎接連回城,稟報清軍已在五裡外。

韓袞憑城遠眺,視線沿著灰蒙蒙的蒼穹直至儘頭,但見清軍翻過二三裡外的山嶺,盔甲明亮,如雪濤湧天滾滾下。與此同時,城郊外哨起鼓敲,人馬齊動,馬光春、周遇吉兩營馬軍先出,黑甲仿若烏雲滑過大地,在隆隆雷鳴般的馬蹄聲中朝前方快速移動。

清軍自北方來,鎮虜衛北麵三裡有雁門水流經,明軍打算趁清軍渡水之時進行阻擊。

雁門水畔戰事清晰可見,韓袞全神貫注觀察,但見馬、周兩營馬軍輪番衝擊正在渡水的清軍前部,一連數次,清軍雖前後趔趄,但散而複聚、退而不敗。明軍馬軍縱橫少頃,踏浪回返,不久有塘兵來報,稱陣斬清軍十餘名,但難阻渡河之勢。

韓袞觀望雁門水,隻見水兩岸清軍數目逐漸增多,當即傳令道:“讓馬軍切勿戀戰,回城外以壕溝為依托再戰。”

清軍耐戰,韓袞早有耳聞,這一番半渡而擊,試探為主。隻這短短交手,韓袞便感到清軍非一鼓可破,因此完全收起了僥幸心思,專心倚城而戰。

馬光春與周遇吉兩營退回來後,分彆在城東門兩側緩坡列陣,呂越忠貫營馬軍千騎與無儔營張先壁所帶千名步軍在東門前列陣。城上白旺指揮無儔營剩餘兵士沿垛布置火炮,並架出排排鳥銃。賀人極與孟敖曹、胡可受等則帶著兩千馬軍在城內隨時準備出擊。軍令四出,城門上下及內外,一時旗幟遍走,塘馬絡繹不絕。

清軍渡過雁門水後並未急進,在水岸整隊少頃,直至所有兵馬全都聚攏方才繼續行動。三裡之外,清軍旗幟清晰可見。當中主陣無數黃旗飛舞,旗上騰龍張牙舞爪,甚是囂狂,跟隨黃旗而動的清軍數量也最多。居於最前的數百黃旗清軍借巨大的楯車十步一停,緩緩推近戰線。跟著楯車的清軍,多有持大刀、巨錘以及勁弓強弩的鐵甲猛士,一邊走一邊攘臂咆哮,聲勢浩大。

清太祖努爾哈赤起初將所部兵馬籠統分成四類,稱環刀軍、鐵錘軍、串赤軍與能射軍,分彆具有肉搏、摧堅、車盾、射擊的職能。其中楯車有左右兩輪,由人推著前行,而車架前麵豎立著一塊外麵裹著牛皮以及鐵皮的橫板,能有效掩護後麵跟進的兵士,可以看作是明軍曾經使用的武剛車的翻版。這樣的混編部隊組建原意是針對明軍喜歡守堅放銃的戰術,即以串赤軍的楯車抵擋槍林彈雨,利用鐵錘軍清理路障,間用能射軍放箭還擊,最後逼近咫尺再由環刀軍肉搏,如此規避滿洲兵遠程上的短板。

這樣的戰陣適用於努爾哈赤時代大多在山地林間進行混戰的滿洲兵,特彆對同樣組織程度較低的女真各部落以及起初酷愛野戰的明軍有效。但隨著時間推移,女真各部逐漸統一,明軍也漸漸學聰明開始避免野戰並有意識地依托工事打陣地戰,如此一成不變的混戰陣型漸漸失去了用武之地。

黃台吉時期,清軍無論軍製還是戰術都有了質的飛躍,依靠勇氣武力爭勝的鬆散清軍被慢慢改造成了軍紀嚴明、行伍有序的正規軍隊,舊有的陣型戰術大多被摒棄。尤其隨著清軍陣營火器的增多以及烏真超哈等專門操持火器編製的建立,清軍在戰場上的遠程火力比明軍有過之而無不及,再也沒有避短的必要,像楯車這樣的老古董因此基本都被淘汰了。但是凡事總有例外,即便老古董終究有些遺存。

正黃旗自視八旗嫡係,自有一股心氣,雖覺火炮厲害,但依然不甘放棄傳統戰技,譚泰便是因循守舊的代表人物。他在正黃旗中保留了一些舊式的武備及編製,為了就是證明滿洲兵超勇絕倫的武力不在火器之下。入關以來,麵對戰意低迷的明軍及順軍,他的這支混編先鋒部隊表現十分搶眼,摧城拔寨所向披靡,戰果累累。這便更進一步助長了他的自信。眼看這些日子陰雨綿綿,不利於火器發揮,他遂有意讓這支混編軍隊出出風頭,漲漲八旗滿洲子弟的士氣,鎮虜衛就是他眼中用來耀武揚威的新目標。

清軍至二百步左右,城頭劈劈啪啪鳥銃頓發,十餘門一號紅夷炮亦陸續試炮。清軍楯車頂風猛進,大錘勇士借著掩護,奮力擊砸沿途柵欄,弓弩手則時不時從巨大的車板後探身出來射冷箭,毫不退縮。

見此情形,韓袞在城上再放號炮,在城門前備戰的張先壁與吳鳴鳳、熊萬劍兩名哨官引無儔營千名步軍呼喝著提前出戰。清軍這時又有數百騎迅速自後陣兜出,直撲明軍步軍,為前鋒楯車開道。

“從此即可見韃子非同小可。”韓袞麵色重毅,喃喃說道。即使清軍早有預備,但戰場局勢間不容發,能夠這般迅速便作出反應,靠的必然是極強的紀律與組織能力。見微知著,單看這一點,清軍的軍事素質就超出韓袞此前交鋒過的所有對手。

“也彆小看了我趙營兵。”韓袞繼而咬咬牙。清軍雖強,在韓袞看來,或許強於普通明軍,但並不在趙營兵之上。

城外,張先壁等人率領下的明軍步軍不疾不徐,已經開始應戰。

明軍捍禦敵騎向有成製,其中用得最廣、最為快捷、效果最好的莫過於令軍中老弱之人負擔能夠阻礙馬軍衝鋒的、由削尖的木棒製成的鹿角,並在發現敵情時迅速圍繞全軍將它們插在地上,就可轉睫成營。這樣一來,營內的步軍可以抓緊時間布置火器阻擊敵方馬軍,己方馬軍亦可視情況衝出營外格鬥,戰術十分靈活。萬曆四十七年,以薩爾滸之戰為標誌的大明幾路伐金戰役中,明將劉綎率東南路軍挺進距離當時後金國都赫圖阿拉不遠的清風山,因貪趕路程下令全軍拋棄所有鹿角,以至於最後為趕來的後金主力軍隊圍殲,難以防禦而軍潰身死。

眼下天公不作美,趙營引以為傲的火器難用在野戰,然而趙營兵並非隻靠火器,其他戰術同樣掌握慣熟,因時製宜、因地製宜、因敵製宜,隻看軍官的判斷與調令。

千餘明軍步軍快速布置鹿角,在三重壕溝後邊布陣,環列成弧狀,長槍手在枝椏橫生的鹿角之後嚴陣以待,呂越的上千馬軍也進入陣中伺機而動。但清軍馬軍還沒殺到,就給最外圍齊人寬的壕溝逼退,三道壕溝相距甚近,一道接著一道,當中空隙還有明軍搶挖出來了許多坑洞,強行躍馬,完全不可行。長角聲揚,不但清軍馬軍猛然後撤,連同一眾楯車亦裹足難進——連矯健的戰馬都過不去的壕溝,隻憑兩輪怎能通過。

清軍停頓之時,銃炮不斷,清軍馬軍為了躲避銃雨急急後撤,被譚泰視為滿洲立國重器的楯車亦多中火炮轟擊。一號紅夷炮口徑極大,專為攻守城而造,一發中的,哪怕楯車木板再厚、披敷再多鐵皮,照樣迸散爆裂,粉身碎骨。

試炮過後,城上的明軍炮手以清軍從未見過的精確準頭持續轟擊著楯車陣地,本屬龐然大物、沉重無比的楯車即便僥幸逃過炮擊,卻也在為火炮轟成浮土的地麵上如片輕飄飄的孤舟般左搖右晃,毫無章法可言。

“韃子的大車板子就是活靶子。這個距離這麼大的靶子,老子閉著眼都能打中。”訓練有素的炮手之中,有人在手腳忙碌的同時還不忘出言嘲諷。

炮吼陣陣,隻片刻功夫,韓袞再看去時,清軍先鋒陣地早已糜爛成團。先前氣勢旺盛的清軍混編先鋒部隊不得已拋棄笨重的楯車往後退卻。本來,若對手是順軍,此番失利,必得調整半日方能再戰,然而清軍似乎並不以為意,首先收攏先鋒部隊,大陣內旋即黃旗劇烈搖舉,當即分處左、中、右三路輕甲步兵,直奔壕溝。

這三路輕甲兵左、中兩路均出自鑲紅旗漢軍,由本旗梅勒章京祖澤洪與甲喇章京張大猷帶領,右路則是包衣阿哈的混編隊。他們人手就地取材,裝沙土於麻袋中,人均負兩大麻袋,不畏銃擊炮打貓腰疾走,意欲去填壕溝。除了他們,巴牙喇纛章京鼇拜巴圖魯同時親率千餘白甲巴牙喇馬軍脫離大陣直撲城東閘門,隻要攻下閘門打開了水閘,就能將壕溝裡頭的水放儘,為填壕溝爭取進度。

正麵三路清軍有張先壁與呂越抵擋,城東閘門方向,周遇吉營旗一動,千騎從坡上衝下,直取鼇拜巴圖魯的千餘白甲巴牙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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