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口的,不是之前推門而入的那個白發老人,而是大冬天仍舊是穿了一身紅裙的一個女子,女子容貌普通,但一雙眼睛很有靈氣。
看著眼前這個背著劍匣,麵容陌生的青衫少年,女子一臉疑惑,更因為他說了一句好久不見,讓她更覺得奇怪。
站在門口的李扶搖笑了笑,伸出手側著身子指了指遠處的某條小巷,笑著說道:“你忘了?我們小時候就喜歡在那個地方一起鬨的,還有那家酒肆後麵的那麵的青石階,咱們晚上一起抬頭看星星來著,那個時候你就喜歡穿紅裙子,說是以後長大了要嫁給一個厲害的將軍才行,那個時候我不是老說,你要是嫁不出去就找我好了,你還老是嫌棄我來著,你說我家宅子不夠大,不嫁給我,免得以後孩子生多了,不夠地兒住,你不記得了?”
紅裙女子先是一怔,隨即臉有些發燙,然後她才不確定的說道:“是你啊,李扶搖?”
李扶搖點點頭,搓了搓手,笑道:“這些年在外麵漂泊,偶爾想家的時候,就會想起你啊,然後還在想你是不是真的嫁給將軍了,那以後要想著見你就真的不容易了,隻是現在看著你,好像還沒嫁出去,是眼界太高了?看不上彆人?”
紅裙女子皺著眉頭,咬著牙說道:“李扶搖,這麼久了,你還是這個樣子,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李扶搖沒有反駁,點頭道:“這些年在外麵奔波慣了,說話的時候,嘴裡有刺,你彆在意,就當我還是那個喜歡和你一起看星星的家夥好了。”
紅裙女子翻了個白眼,她盯著眼前這個比她足足還要高出一頭的李扶搖,沒有去問什麼他這些年去哪兒的廢話,小的時候,有一天她忽然發現那個喜歡晚上看星星的家夥不見了,於是她就跑到了那條小巷口的那座宅子前去問那個脾氣很好的李伯伯,李伯伯隻是說去學宮了,其餘的什麼都沒說,可洛陽城裡,這麼些年來,自家孩子被選入學宮的那些個人家,哪裡有像李伯伯這樣的,而且後來她才知道,那天學宮那些先生帶著那些被選中的孩子去學宮的時候,隊伍裡麵根本沒有李扶搖。
於是李扶搖莫名其妙就失蹤了。
她傷心了好久,不過畢竟是孩子,不可能一輩子都在傷心裡過日子,大一些之後,對於李扶搖的記憶就淡淡沒了,樣子都想不太起來了,要不是李扶搖說了這麼些年少時候的趣事,哪怕他們再如何對視而望,她肯定也是不會知道站在她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李扶搖的。
她開口問道:“那你這次回來,要在洛陽城呆多久,還是說一直都不走了?”
李扶搖搓了搓了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笑問道:“怎麼,不再洛陽城了,你就不請我進門了?”
紅裙女子瞪了李扶搖一眼,一如當年她理虧的時候的舉動,讓開身子之後,李扶搖總算是走進院子裡。
一進院子,紅裙女子才發現這家夥腦袋上已經堆積好些積雪,搖了搖頭,紅裙女子囑咐李扶搖在屋簷下等著,她要去給他找帕子擦擦腦袋。
李扶搖站在屋簷下,打量著小院布局,這處小院當年他沒少來,這麼些年過後,竟然都還沒什麼變化,這倒是讓李扶搖有些驚訝,他站在屋簷下,神情平淡,看著院裡的這場大雪,揉了揉臉頰,嘿嘿一笑。
紅裙女子很快便拿了乾淨的布帕子過來給李扶搖擦腦袋,其實要不是當年李扶搖被人從洛陽城帶走的話,就在這洛陽城長大,倒是可以和她說是青梅竹馬,說不定長大之後成親都有可能,隻不過世事難料,現如今這麼些年未見,雖然還有兒時的情誼在,但說到底也沒有太多情分在心間。
“你爺爺呢?”
李扶搖接過帕子擦著濕漉漉的頭發,隨口相問。
紅裙女子從小就父母雙亡,李扶搖倒是清楚的很,至於她那個現如今唯一存世的長輩,他更是記得清楚。
當初就是他不遠萬裡,把他從洛陽城提著往白魚鎮走。
實際上在他走之後,李扶搖還一直念叨巴不得那老人死在半路,現如今想來,要不是他沒有貪墨那袋銀子的話,李扶搖連那個冬天都活不過去。
所以對於那個老人,李扶搖其實並沒有太多恨意。
紅裙女子在屋簷下的一條木凳上坐下,笑嘻嘻的開口說道:“不知道啊,爺爺一回家就喜歡在屋子裡亂竄,也不知道在哪裡,請了大夫來看過,都說沒問題,還說爺爺老當益壯,再活個十幾年都有可能的。”
李扶搖笑著點頭,沒有多說。
和紅裙女子在屋簷下坐了一會兒,她忽然有些慌張的說起有件事忘了,她約好今天中午去那邊胭脂鋪拿胭脂的。
胭脂是新品,去晚了可就沒了。
李扶搖隨即起身,說是那他就先回了。
紅裙女子找了把油紙傘塞在李扶搖手裡,說是外麵雪大,把送到門口之後,就急急忙忙往外麵跑去,又剩下李扶搖站在門口。
抓著一把油紙傘的李扶搖看著遠去的紅裙女子,想了想,才重新推門而入。
才走進院子,那屋簷下,早已經有個白發老人在那邊看著他。
李扶搖隨手關上門,用門栓栓好。
他抓著那把油紙傘,對著那個站在屋簷下的老人說道:“好久不見。”
那個老人看著這邊這個麵容已經和當初不一樣,但一雙眼睛仍舊如同當年的那個背著劍匣的青衫少年,記憶一下子便被勾起,他想起了當年在白魚鎮最後一次見他,他也就是那樣看著他,隻不過比起來現在的平靜,那個時候,他的眼裡還的的確確有恨意,那個還不到十歲的孩子,沒有人相信他會活下來,即便是熬過那個冬天,之所以沒在洛陽城便將他解決了,除去那位家裡已經答應了那個男人,不殺他之外,還有的原因就是實在是沒把李扶搖放在心上,丟了學宮名額的李扶搖,能不能翻起浪,又能翻起多大的浪,那家人都不會在意,之所以不讓他留在洛陽城,大約還是有些眼不見心不煩的意思。
隻不過沒人想得到他能活下來,這是真的,哪怕是給他留下一袋銀子的老人。
更沒有人會想到他不僅能活下來,而且還來到了洛陽城。
老人之前這些年從未想過,直到今天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那雙眼睛。
這一切都是事實。
好似當年。
老人臉上的驚愕很快消失,然後變得有些奇怪,最後回歸平靜,“我從來沒想過咱們還有相逢的一天,最多最多在夢裡,想過你在那個小地方活了下來,然後成家立業,沒想過咱們還能相逢,更不提是在洛陽城。”
李扶搖感歎道:“我卻是一直在想這件事,自從那個冬天我沒能死之後,每一天我都在想,再見到你們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他們都說孩子一天天長大,那些記憶就會漸漸消失,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那些記憶還很深刻,比如最後你關門的那個動作,其實手在抖,我現在都記得很清楚,還有那個錢袋子上麵繡著的兩條魚,我也記得很清楚。隻不過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要提著刀把你的腦袋砍下來,真的,不是我現在的想法,就是那些年也是如此,我從來沒覺得你該死。”
老人看著他,“可你還是來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老人語氣裡有些疲憊。
李扶搖就站在門口,他問他,“我為什麼不能回來?這座城我待了好些年,回來看一看也是極有道理的一件事,再說了,我不是隻是為了看看?小時候私塾先生講學的時候,說是要以德報怨,可是那個道理,先生隻是在學堂上講過,有一次和我在學堂外麵曬太陽的時候,我問先生,為什麼要以德報怨,我還以為先生當時肯定要找許多道理來語重心長的告訴我為什麼,可其實,先生隻是說了幾句話,說是有一種以德報怨叫做你打不過彆人,隻能被動的把那些被欺負的事情藏在心底,另外的以德報怨,是真的不在乎,可大部分人,遇到這種情況,大抵是想不開的,沒達到那種境界,所以才有了許多報仇的故事。我問先生為什麼這些事情不在學堂上講出來,先生卻是說,即便對這個世間有那麼多牢騷,也是還要把好的一麵告訴其他人才行。”
李扶搖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然後又搖搖頭,“可先生的道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我還是願意做那個報仇的人。再說了,我不是沒進學宮,隻是練了劍嗎?”
老人的視線落在李扶搖身後的劍匣上,他沉默片刻,輕聲說道:“你即便是吃過了那麼多苦,可也沒人在意,更不一定會有人會感到愧疚,以及付出代價。”
李扶搖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你現在需要做的事情,是告訴我我應該知道的,而不是裝出一副長輩的樣子,來關心我,來勸我不要去做什麼事,雖然你的孫女的確是我小時候的玩伴。”
老人神情不變,隻是看著李扶搖的劍匣,“我不相信你能辦到。”
其實言下之意已經非常明顯,我不相信你能做到讓那人付出代價,所以我不準備告訴你任何事情。
李扶搖看著那個老人,忽然很生氣。
老人從門裡拿起來一把刀,刀鞘很舊,滿是灰塵,刀柄上更是如此,老人吹了吹,抽刀出鞘。
刀鋒清亮。
仍舊是柄好刀。
他提著刀看著李扶搖,眼裡的意思不言而喻。
要是你連我這個糟老頭子這一關都過不了,怎麼還敢說什麼要報仇的話。
“即便你有奇遇,練了劍,成了一個不錯的江湖武夫,但你總歸要清楚,這裡是洛陽城,這裡不止有江湖武夫,還有修士,足以讓你死一萬次的修士。況且那件事早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即便是你要做些什麼,也無濟於事,畢竟都無法補償你。”
李扶搖沒有解下背後的劍匣,隻是就這樣走過去,走到他身前之後,用手裡的油紙傘狠狠向下打去,老人提刀橫胸,要一刀砍斷這把油紙傘,李扶搖不管不顧,隻是就這樣打下去,油紙傘和鐵刀相遇。
傘沒斷,刀卻脫手了。
老人的虎口被撕裂,刀飛到院裡。
李扶搖一傘打在他的肩膀上,再一傘打在他的腿上,老人一個沒站穩,便從台階上滾了下去,癱坐在雪地裡,被打的兩個地方,已經再使不出半點力氣。
李扶搖從屋簷下走出來,來到院裡,看著這個老人,用傘指著他的心口,微微眯眼,雖無殺意,但小院裡劍氣淩冽。
劍意縱橫。
他看著這個老人,沒有興趣再多廢話,隻是平靜說道:“隻給你一炷香時間考慮,要麼告訴我那人是誰,要麼等著給你和你孫女一起死。我知道那人指不定會威脅你,要你死守這個秘密,要是吐露半分就要你一家人都死去,可我也告訴你,你不說,你們一家人也會死,反正也才兩個人,都不難。你也彆想我和她有什麼情誼,那些情誼不足以讓我放棄,而且你自己捫心自問,在我這件事之前,那些情誼真的重要?”
“我不是什麼儒教的先生,沒有一肚子道理要講,沒有什麼惻隱之心,我隻是被他們看成泥腿子的劍士,什麼叫劍士?就是能逼得他們願意講道理的那種人!”
李扶搖神情漠然。
說完這句話,李扶搖果真就把走進屋子裡去找了支香點燃放在屋簷下,然後他站在屋簷下看著這個老人。
“順便提醒一句,有可能也等不到一炷香,她回來的時候你都還沒說出來,我就開門把她放進來,你們提前死。”
老人平靜道:“我沒想到你會變成這個樣子。”
李扶搖默然無語。
他隻是在盯著那炷香。
變成什麼樣子,都是時間的力量,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已經決定的。
院裡風雪不停,站在屋簷下的少年,癱坐在院裡的那個老人,都是一幅畫。
時間在一點一滴流逝。
李扶搖卻沒有流露出些什麼不耐煩的神色。
隻是這些寂靜的場麵總是需要一個人來打破的。
很快門外就響起一陣敲門聲。
還有年輕女子的聲音。
李扶搖走過去要開門。
老人的臉上神色複雜,最後在李扶搖走到門前喊住了他。
“等一等。”
李扶搖轉過頭來,看著他。
老人說出幾個字。
似乎就是用儘了一輩子的力氣。
李扶搖笑了笑。
——
大雪磅礴的那處小院裡,石桌上積雪已厚,目盲的讀書人站在屋簷下,身旁是那位洛陽城的主人,延陵皇帝。
今日延陵皇帝一身布衣,若不是認得他容顏,一定是不會把他當作一國之君,九五之尊的。
王偃青手裡握著一枚黑子,這位看不到任何東西的目盲讀書人笑著開口,“其實陛下你也好,還是我也好,早該知道他走進洛陽城,就不可能什麼都不做,但是他怎麼做,我其實一點都不知道,可是陛下既然知道他要怎麼做,為什麼什麼都不做?”
延陵皇帝眼神深邃,“按著偃青先生所想,朕為了拉攏他,應該是要懂得有所取舍才是,所以偃青先生才會讓春水稍話給我,說魚和熊掌的事情,可朕想了一夜,才發現一件事。”
王偃青笑著回答,“是魚和熊掌都想要,所以便都不願意選?”
延陵皇帝點點頭,“民心,和那群官員的忠心,朕不敢丟,也不能丟,李扶搖這個人,能不能成為我洛陽城的修士,反倒是不是那麼重要,隻能說儘力去爭取,但絕不能為了他給自毀根基,而且朕還想到一件極有可能的事情。”
王偃青神情平淡,“陛下請講。”
延陵皇帝嗬嗬一笑,“咱們之前想事情不過是從利益出發,想自身該如何自處,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但實際上,咱們本就不該如此,試著去站在那少年的角度去看看,然後偃青先生指不定會發現眼前豁然開朗,這件事,咱們不插手,或許才是最好的做法。”
王偃青皺了皺眉,“那陛下就是放棄了?”
延陵皇帝搖頭,“偃青先生,朕其實覺得,不插手,或許能彆開生麵,不管如何,朕還沒有出現在他麵前告訴朕的心意,這件事便算不上黃了。”
王偃青笑而不語。
延陵皇帝仰頭看著滿天風雪,“這個故事,咱們做一回旁觀者就行了,到底怎麼寫,就讓那個少年一個人去動筆,說到底,他也是洛陽人,朕這兩不相幫,其實也沒有半點問題,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
王偃青笑道:“那陛下準備什麼時候去見他?”
延陵皇帝有些失神,很快就理所當然的說道:“自然是等雪停的時候,風雪太大,可不適合煮茶會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