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城下了一場雨,這是春後,雨水比較充足,但是這場雨還是不大,隻是能夠讓街道濕潤而已。
李扶搖撐傘走過街道,去了一家酒肆,半個時辰之後,這才從酒肆裡走了出來,沒有喝酒,隻是去探聽了些消息,一個地方,隻有這種地方,是最適合探聽消息的。
這一次走在長街上,李扶搖清楚的知道了很多事情,至少知道劉衫的身世,也知道了那個少女的情況。
那個姑娘叫做黃筱香,是這座流城裡黃家的小姐,名字取得不算是太典雅,但也有些意思。
隻是這樣的少女,不知道為什麼會喜歡上劉衫這樣的人,家徒四壁,就是說的劉衫,這樣的少年,本來該是沒有人喜歡才對的一樣。
黃府就在流城的東邊,那位黃老爺昨日已經離開流城,去了彆的地方,就是為了黃筱香的親事。
現在的黃府是黃夫人做主。
黃夫人是個長得不太好看的女人,因此黃老爺才娶了幾房小妾,但黃夫人雖然長得不好看,手腕卻是不錯,這些年,一直壓著那些小妾,始終還是正室。
在這場下起來的時候,她正在茶廳裡喝茶,聽著管家說起關於黃筱香的事情。
她臉上出現一絲愧疚,“香兒喜歡那個家夥,那個家夥也不見得喜歡她,即便喜歡她,他家裡那個樣子,老爺怎麼也不會把香兒嫁過去的。”
這是一樁因為家世注定便成不了的親事。
黃夫人看著那場細雨,不知道想起了些什麼,臉色便有些不自然。
……
……
李扶搖是從偏門裡進入黃府的,他撐著傘,很快便來到了一處回廊裡,收傘而立,隻用片刻,他便能確定黃筱香的位置,畢竟像是他這樣境界的修士,做什麼事情都很簡單。
要解決這件事,其實最簡單的便是讓劉衫和他有些關係,然後又讓黃老爺知道,便成了,到時候不管是劉衫入贅也好,還是黃筱香下嫁,都很簡單,沒有什麼阻攔,至少都會過得好,但是這樣,李扶搖不想去做,他反倒是想知道黃筱香自己的心意。
所以他才會離開劉衫的院子,來到這裡。
在黃府裡再走了片刻,他便來到了那間屋子前,然後他很平靜的敲了敲門。
黃筱香打開門,看著站在門口的李扶搖,脫口而出,“李公子?”
李扶搖看著她,把傘放在一旁,輕聲說道:“有些話想和你講講。”
黃筱香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還是很快請李扶搖走了進來,畢竟在黃府裡,要是讓彆人看見和劉衫有關的人,可能便要被請出去了。
隻是女兒家的閨房,一般還是不能讓一般的人進去的。
李扶搖走進屋子裡,並未坐下,隻是站在門口問道:“黃小姐喜歡劉衫,是想要和他廝守終生?”
李扶搖開門見山,絕對沒有半點繞彎子。
黃筱香也有些驚訝,但想著李扶搖既然是劉衫的遠房親戚,指不定就是有辦法,便很快開口說道:“是的,我想和他一輩子,就算是吃不起飯,也想著一輩子。”
李扶搖隨口說道:“吃不起飯,一輩子便有些短了。”
黃筱香張了張口,有些不知道說什麼。
李扶搖說道:“兩個人互相喜歡的時候,大可不必考慮太多,但是一旦涉及到了彆的,那就是油米醬醋茶,你自己掂量,他家不是黃府,一分銀子也沒有,到時候沒有米也沒有錢,日子很難過的。”
黃筱香有些著急了,急著說道:“我會女紅,總能賣些錢的。”
李扶搖反問道:“那材料誰出錢去買,黃府有錢,可會給他嗎?”
李扶搖安靜的看著黃筱香,想聽聽她之後說什麼。
誰知道,黃筱香什麼也沒說,就開始流眼淚,這其實很正常,她畢竟不是想劉衫這樣從小便要為了生存而想辦法的孩子,遇到了這些事情,自然便要無計可施。
李扶搖看著這個稚氣未脫的姑娘,想著這在延陵,隻怕是說是嫁人還很早,可是在這扶蘇國,竟然便都要嫁人了。
李扶搖淡然說道:“你說你要讓劉衫來找你,他來找你倒是可以,隻是找你之後你們的生活怎麼過,真有想法嗎?”
黃筱香淚流滿麵,還是什麼都沒說。
李扶搖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了出去。
……
……
劉衫醒來的時候,那場雨還在下,李扶搖還是坐在那椅子上,屋子裡以前有些漏的地方倒是已經被他修補好了。
劉衫擦了一把口水,這才悻悻然說道:“讓李先生見笑了。”
李扶搖問道:“我剛才出了一趟門,聽城裡的人說,你本來也不喜歡讀書,怎麼還留在學堂裡?隻是為了照顧那位老先生?”
劉衫有些懵,但很快便回過神來,然後說道:“老先生對我有一飯之恩,自然要報答,隻是讀書我真的不太喜歡,隻能在學堂裡照顧老先生了,但留在學堂裡,也不僅僅是為了這個。”
劉衫欲言又止,感覺有些古怪。
李扶搖平靜開口說道:“是因為黃小姐還沒有歸宿,所以心裡還不死心。”
劉衫是喜歡黃筱香,也不願意拖累她,但是真要說毫不在意,那就是假的不能再假了。
他這個年紀的少年,哪裡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李扶搖看著他說道:“不讀書了,或者說那位老先生西去之後,你要做些什麼?”
劉衫抹了把臉,故作灑脫的說道:“等她嫁人之後啊,我就不想讀書了,想浪跡江湖,不做俠客,有個魚叉就好,去黃河邊劫道。遇到漢子就討倆錢花花,遇到漂亮姑娘就逼她笑一下,笑一下就送走。遇到實在打不過的,就直接跳黃河啦,變成塊傻木頭漂啊漂啊就逃走了。”
李扶搖想了想,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反正是問道:“要練劍嗎?”
在很多年前,有個男人路過一個叫做白魚鎮的地方,拿了一柄劍,順便在一個儒教修士手中救下了一條青蛇,順便碰到了一個拿著木棍少年,然後那個男人便問了那個少年,要不要學劍。
然後經過了這麼些年,那個少年也不是個少年了,按著凡人的年紀來算,他也是個步入中年的男人了。
今日,他就和之前的那個男人如出一轍,看著劉衫問他要不要學劍。
劉衫看著李扶搖,很快便想起之前在巷子裡發生的事情,當時的一道劍光閃過,李肥的手臂便被斬落了。
雖然沒有看到是李扶搖出手,但他怎麼都知道,那就是李扶搖動的手。
他們雖然是在這個邊境小國,但也知道這個世間有的是那種禦劍雲中,天地之大,到處可去的劍仙。
眼前這一位,雖說不知道和劍仙沾不沾邊,但至少也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了。
李扶搖看著劉衫,之前至少有好幾個人想要成為他徒弟,但是都被他拒絕了,現如今這一個,是他主動開口的,雖然不知道結果怎麼樣,但是李扶搖現在已經覺得可能結果不太好了。
劉衫猶豫了好些時間,其實他也明白,這個時候隻要跪下喊師父,便什麼都有了。
但是他還是搖了搖頭。
“不想練劍。”
劉衫如此簡單直接的便回絕了李扶搖。
然後覺得有些不好,便想說些什麼,李扶搖隻是搖頭,“人各有誌,自然不能勉強,你拒絕了我,也不能說明是錯的。”
他擺擺手,心裡沒有什麼想法。
劉衫說道:“李先生肯定是個很厲害的仙師,說不定還是那種在山上大家都要仰起頭看你的人物,跟著先生,我肯定以後會過得很好,但是我不想過那樣的生活,我隻想在老先生西去之後,便離開這裡,四處遊曆,要是運氣好,學個一招半式,那麼之後遇見什麼不平之事,就看看能不能幫忙,先生要是讓我變成像是先生這樣的人,肯定便要去做更大的事情,要是沒能做好,隻怕先生還沒有怪罪,自己就先羞愧死了。”
李扶搖說道:“你可知道,山上的人們,也不都是你這麼個想法,他們有的也什麼都不管,一心都在修行上麵。”
劉衫搖搖頭,“那肯定就得悶死了。”
李扶搖不再說話,這個少年既然都這麼說了,他自然也不好再說些什麼。
再拿起那壇酒,往自己嘴裡倒了一些,“趁你睡著,我去黃府見了見那個姑娘,對她說了幾句話,她或許很快就要想通了,你們之間其實還有轉機,你想不想抓住?”
劉衫抬起頭,之前李扶搖要收他做徒弟,便是其中一個轉機,可惜他不要。
李扶搖說道:“我還有一個身份是洛陽城的上陽宮修士,你要是願意,我可以舉薦你去延陵王朝,從軍也好,還是說練武也好,都可以,這邊我還能讓黃姑娘再等你幾年,你到時候混出人樣了,一樣可以娶她。”
劉衫不願意走上修行的路子,這個普通的凡人路子其實也可以走,隻是還是要看劉衫願不願意。
果不其然,最後他還是搖了搖頭,認真對著李扶搖說道:“李先生,我不想走太遠了。”
“哪怕是為你喜歡的姑娘,也不願意?”
李扶搖看著劉衫,眼裡有了些特彆的情緒,那種情緒歸結起來,其實就是失望兩字。
劉衫這個人,說他不好,他又能在小巷裡救人,說他好,他連為了喜歡的女子,離開這裡去延陵也不樂意。
這種人,其實真說不上好壞。
也不見得自私。
李扶搖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多說什麼了。
話都說到這裡了,就真的什麼都不用說了。
劉衫好像是知道了些什麼,給自己倒了碗酒,一個人喝著。
李扶搖也喝著酒。
兩個人,命運很相似,但是在機會來之前,兩個人的選擇又截然不同。
而且兩個人的性子也不一樣。
正是因為了這些不一樣,所以才會導致了李扶搖現在是一個登樓劍士,而且是有望滄海的那一種,而劉衫很大可能,這一輩子,都隻能在某個不大的範圍裡留下自己的名字。
這不是兩人各自機緣不同注定的,而是因為這兩個人,各自的性格不同而注定的。
“其實好些年前,我也和你一樣,每天為了怎麼活下去而愁著,後麵喜歡了個姑娘,那個姑娘的爹比黃老爺還要厲害,那個姑娘要的也比黃姑娘多。”
“你要是我,八成就已經什麼都不乾了,也不能說是不好,反正在那座小鎮裡說一輩子的書,也可以,人之後的路是什麼樣子的,都靠自己,絕對和旁人沒有關係。”
或許是酒喝得有些多,李扶搖的話顯得有些多,他看著劉衫,過多言語,其實也不太像是他了。
不過劉衫依舊是那個悶葫蘆性格,還是沒有多說。
李扶搖歎了口氣,再不多說。
……
……
北海上的那條船,青天君沒急著走,妖土裡的局勢最近不會有什麼改變,即便是妖黎,已經身受重傷,不會在短時間裡再做些什麼,因此他就要在這裡,再看看朝青秋,順便再聽聽關於那個世界的事情。
葉長亭本來早就要走,可是見到青天君沒走,也就沒有急著走,畢竟朝青秋這樣的人,先是最虛弱的時候,他可不能讓青天君將他殺了。
那女子在船艙裡熬著魚湯,三個男人坐在船頭,看著朝青秋手裡的那根青竹魚竿,青天君忍不住說道:“我那茅屋後麵還有好些竹子,你要是喜歡釣魚,我馬上就去給你搞一根過來,做成魚竿。”
青天君居住的茅屋後麵的竹子,可是比這世間任何竹子都要好,用來做魚竿,那就是暴殄天物。
朝青秋說道:“那帝師的住處,不管什麼,都一概不差,你住在那裡,怪不得境界提升得這麼快。”
朝青秋是何等聰明的人,三言兩語,便能夠知道很多事情。
青天君嘿嘿一笑,“你要是喜歡,我多給你砍兩根。”
那本來都是十分珍稀的東西了,平日裡即便是他都不怎麼舍得用,拿給朝青秋,便更是如此了。
不過現在青天君很想知道朝青秋腦子裡的東西,所以什麼都舍得。
朝青秋知道他在想什麼,沒有多說,隻是問道:“李扶搖離開佛土,這就要去妖土,你做好準備了?”
現在朝青秋說什麼青天君都開心,可就是說這個,他不會開心,畢竟這是要拐跑他女兒的臭小子。
他臉色有些難看,悶悶道:“這個臭小子,現在不過是個登樓,哪裡有什麼資格去見青槐。”
朝青秋說道:“破春秋境,他便弄出了天地異象,現在破登樓境,也是這樣,在洛陽城裡,不知道有多少人都親眼所見,這小子不是一般人,他要是來了妖土,你最後看好他,彆讓他早死了。”
其實這句話不用說青天君也知道,要是李扶搖現在就死了,青槐肯定會直接把他打死。
那個閨女,是真的已經把胳膊肘往外麵拐去了。
朝青秋知道青天君想說什麼,便真說了幾句話,“以後要直麵天外,即便有再多滄海也沒有用,獨獨也就數人可以一用。”
青天君問道:“哪幾人?”
葉長亭聽著這個問話,也認真起來。
朝青秋笑了笑,“李扶搖算一個,葉笙歌算一個,還有你那個寶貝閨女算一個,加上禪子,或許吳山河也算一個,顧緣資質有,隻是上進之心不夠,這些年輕人,前提是都要給他們時間,才能有所作為。”
“現如今的滄海之中,李昌穀是一個,梁亦一個,葉修靜和那位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的儒教聖人,外加一個搞清楚自己是誰的柳巷。”
“蘇夜要是走快一些,也算一個。”
朝青秋說到這裡,便不繼續說話了。
船頭三人也會在內,隻是朝青秋不想提起來罷了。
青天君說道:“夠嗎?”
天外有多少人,人間有多少人,這本來都是未知數。
就連朝青秋自己,也不清楚。
他十分認真的回答道:“我不知道,所以我開始有些害怕了。”
害怕這個情緒,在朝青秋生命的前半部分是生出過的,那是他立誓要護住劍士一脈,卻又發現天上的聖人太多的時候。
他站在山頂,突然便覺得很害怕。
那是一種無力感。
葉長亭說道:“那個世界到底要做什麼,誰也不知道。”
朝青秋也不知道。
朝青秋說道:“那就是我留下來的原因。”
……
……
天晴了,雨歇了。
李扶搖離開了那座院子。
和之前不一樣,這一次要走,就是真的要走了。
劉衫忽然喊道:“李先生。”
李扶搖站在門邊,沒有說話,也沒有轉身,但是停下了腳步。
劉衫問道:“李先生可以告訴我,人應該怎麼活才能讓所有人滿意嗎?”
李扶搖沒有轉頭,他隻是看著天邊的流雲說道:“沒有人能夠讓所有人都滿意,你隻能先活得讓自己滿意,但是活得讓自己滿意,其實也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