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晨到日暮。
王靜心跟李天瀾談了很久。
彆墅的小客廳裡有一處視野極好的觀景陽台。
李天瀾看到爺爺在東城無敵幾人的簇擁下登上了直升機,那一身古樸陳舊的將軍服威嚴而耀眼,像是李氏唯一殘留下的一點餘暉。
他感受到了臨安驟起的狂風,翠綠的樹葉在風中被卷向高空,整個湖麵都在風中動蕩。
狂風落後,李天瀾不知道李氏會如何。
就像是現在仍舊沒人知道李鴻河重回幽州的結果。
外界的風在呼嘯,遍布天空。
夏季的風同樣炎熱。
但坐在彆墅裡,李天瀾卻突然覺得有些冷。
看著麵前的王靜心,聽著他說的一個又一個的條件。
入世三年,直到現在,李天瀾才真正感受到了與自己有關,與李氏有關的那一部分大勢與風雨。
這與三年前完全不同。
三年前的天都決戰,是黑暗世界的大勢,進退之間,都是中洲的得失,與李天瀾有關,但卻又不是切身相關。
而這一次,李氏是完全站在風雨的最中心。
離開了幽州多年的李鴻河重返幽州。
會得到一些什麼?
這件事情與中洲有關,但同樣不是切身相關,這隻是李氏的得失。
李氏在這次事情中得到的多寡,完全可以影響到李天瀾今後的進退。
與之相比,跟王靜心的談判,完全就是微不足道的。
所以一下午的時間,李天瀾說話都很少。
他的措辭很謹慎,但心思卻早已隨著李鴻河飛到了幽州正在召開的決策局全體會議上。
秦微白一直陪著李天瀾。
在這間私密性很強的小客廳裡,甚至就連燃火都沒有上來。
秦微白既是服務員,又像是李天瀾的代表。
她親自泡茶,然後順著李天瀾的意思跟王靜心談判,一下午的時間,秦微白足足給王靜心提了二十多條要求。
要求有大有小。
大的極大。
小的很小,而且全部都是細節。
秦微白似乎真的無比重視這次的談判,所以她的態度極為認真。
李天瀾多數時候都在沉默。
想著幽州的會議,聽著秦微白和王靜心的談判。
在他之前的世界裡隻有武道。
政治,權謀,大勢...
這些對於他來說,至今都是很陌生的。
武道並不能代表一切。
所以李天瀾現在已經開始有意識的學習這些東西。
幸運的是他身邊並不缺乏這樣的老師,無論是他的爺爺李鴻河還是他的老婆秦微白,在這方麵都足夠出色。
日暮逐漸過去。
夕陽西下。
夜幕籠罩臨安。
窗外的風重新變成了微風。
跟秦微白談了一下午的王靜心答應了秦微白大多數的條件,跟李天瀾交換了聯係方式後,毫不猶豫的告辭離開。
李天瀾和秦微白將他送出彆墅,看著他那輛黑色奔馳離開彆墅區,紅色的尾燈在視線中越來越遠。
“他走的很急。”
李天瀾說道。
確實,王靜心離開的時候依舊平穩淡然,可車速卻暴露了他的實際心情,他離開時的車速不要說是在彆墅區,就算是在臨安市區的一些地段,都可以算是超速了。
“他的壓力很大,而且今天談的多了一些,他要急著回去整理思路,向王天縱彙報,這很正常。”
秦微白站在李天瀾身邊,自然而然的挽著他的胳膊。
彆墅裡的燈光隨著打開的門照在夜幕裡,秦微白的影子拉的很長,她柔順的長發隨著夜間的微風舞動,看上去恬淡而溫柔。
“這也正是我奇怪的地方。”
李天瀾沉默了一會,才輕聲道:“你不覺得他妥協的太多了嗎?”
有些事情他確實沒接觸過。
沒有接觸,就不可能完全明白。
所以他用的是請教的語氣。
秦微白一下午的時間幾乎都是在提要求,雖然笑語嫣然,但態度卻極為強硬。
比如日後東皇殿在臨安發展要得到王靜心的全部支持。
比如臨安要重建孤山。
再比如王靜心要出麵對抗來自於東南特戰總部給予東皇殿在臨安遇到的壓力。
李天瀾確實不懂政治。
但他又不是傻子,最起碼知道秦微白這是獅子大開口,如果王靜心全部都答應下來的話,東皇殿在臨安得到的待遇甚至不會亞於北海王氏自己培養的年輕勢力。
王靜心答應了大部分。
而其餘的小部分,也沒有明確拒絕,隻是說在考慮。
如此妥協,難道僅僅是為了不離開臨安?
最讓李天瀾奇怪的是秦微白的態度。
她的態度著實太過認真,看她提出的那一係列要求,甚至就連李天瀾自己都覺得秦微白是想讓他將東皇殿的總部設在臨安。
李氏會占據孤山。
可問題是東皇殿今後的領域,是天南。
“這隻是開始而已。”
秦微白拉著李天瀾的胳膊走下台階,整個人幾乎要貼在他的身上,軟綿綿的:“今後我們的要求會越來越多,王靜心很難拒絕我們現在的要求,他一旦答應這次幫我們,今後就有可能對我們做出更多的妥協,等他實在不想跟我們糾纏下去的時候,我們也就不需要他了。”
她拉著李天瀾走向西湖,聲音輕柔而溫婉:“天瀾,一個大本營對於政治人物而言到底有多麼重要,你現在很難理解,特彆是對王靜心而言,除非是真的萬不得已,否則他根本不可能放棄臨安。北海王氏也不會讓他放棄的。”
“王靜心前途無量,日後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肯定是會進入決策局的。但最終到那個位置,是議員還是理事,排名如何,不止是取決於他的雄心和手腕,還有必須的天時地利人和。如果他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迫離開臨安,他日後甚至很難走到終點。這根本不是換一個位置這麼簡單的事情。”
秦微白的語氣淡然而篤定,這幾乎已經不能算是憑借智慧的推測,而是完全出於了解之後的肯定。
“為什麼?”
李天瀾問道。
秦微白明顯的猶豫了一下,才柔聲道:“因為這裡是江浙。”
“所以?”
李天瀾挑了挑眉。
他對李氏之前的具體勢力真的了解不多,可這些終歸是要他接觸的東西。
“李氏和北海王氏的聯係一直都很緊密,數百年來,兩家一直是同時掌控東南集團,所以在李氏崩塌之前,兩家的嫡係在很多場合都是不分彼此的,都是自己人。在很多地方,都是北海王氏和李氏的嫡係共同擠在一起,攜手合作,但細微的差彆也是有的,如果硬要區分這一絲差彆的話,江浙,可以說是李氏曾經最堅固的大本營。”
秦微白看著李天瀾悄然變幻的臉龐,輕聲道:“你明白了嗎?就像是北海王氏在北海行省和吳越行省一樣,江浙曾經就是李氏最堅固的堡壘,這裡也是李氏勢力最強的地方,即便李氏當年崩塌,但多年以來,這裡的人員調整也並不大。吳正敏擔任江浙第一書記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就是最明顯的例子。”
“連續四次進入中洲中心委員會,一次總督,三次都是第一書記,吳正敏的根基在江浙到底有多雄厚,恐怕就連北海王氏自己都不清楚。”
秦微白靜靜道:“這是中洲最發達的行省之一,李氏崩塌,但東南集團還在。所以江浙雖然不屬於李氏,但還屬於東南集團,可說到底,這裡是屬於吳正敏的。吳正敏在東南集團,那江浙就是東南集團的後花園,吳正敏在李氏,這裡就是李氏的後花園。”
“他是李老當年最為看重的人才,這些年來,他不曾對李氏的崩塌發表過任何看法,但卻始終牢牢的守護著李氏最後的根基,李老看人很準,這一輩子,恐怕他就隻是看錯了兩個人而已。”
李天瀾一時間震驚的根本無法言語。
他認為李氏早已落寞。
他認為李氏早已全無根基。
可隻有到了江浙,他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天縱為什麼不動吳正敏?”
李天瀾忍不住問了一句。
“哪有這麼容易?”
秦微白搖了搖頭:“李氏崩塌太過突然,北海王氏準備不足,初期極為混亂,王天縱當初並非不想動吳正敏,是不能動。北海王氏的袖手旁觀就已經讓很多人不滿,李氏剛剛崩塌就急著去對付李老最看重的人,這簡直就是在自找麻煩。”
“等王天縱將局麵平穩下來之後,吳正敏已經成了江浙的一把手,根深蒂固,那會就已經不好妄動了。大概十年前那會,東南集團內部倒是有消息想讓吳正敏更進一步,將他調出江浙,但卻被他拒絕了,所以才有了王靜心來江浙。”
李天瀾默然,但內心卻已經完全明白了秦微白的意思。
王靜心來江浙,經營臨安,本就是帶著某種清洗的任務來的,他在江浙步步上升,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以他省會城市一把手的身份,再過兩年,完全可以成為江浙總督。
江浙是吳正敏替李氏照看著的根基。
王靜心如果成功頂替吳正敏的話,徐徐圖之,完全可以將李氏當年的力量轉變成他自己的嫡係,從而近乎徹底的消除李氏在東南集團的聲音,到時候他憑借這股力量完全可以得到東南集團的支持,從而走上他自己的通天之路。
如果他離開江浙,那就等於是他的失敗,政治強人的光環暗淡不說,彆的行省也未必還有這種機會。
“這麼說...整個江浙,目前實際上還在李氏的控製之下?”
李天瀾深呼吸一口,強壓下內心的驚歎問道。
以一個行省作為根基,那會是什麼未來?
“不。確切的說,是在吳正敏的控製下,而且隻是大半個江浙。”
秦微白語氣冷靜:“而且隨著時間推移,他在江浙的影響力也會慢慢降低,江浙很多人都是跟當初的李氏有關係的,即便不是心腹,起碼也受到過李氏的恩惠。但人都是現實的,這些年來,吳正敏在江浙穩如泰山,這些人自然可以不動。但隨著他年紀越來越大,那些人肯定會有其他的心思。”
秦微白柔柔的看著李天瀾:“李氏想要重新接收江浙,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就算吳正敏想要交出江浙,你想接過來也很困難,不是你不夠強,而是他們看不到希望。”
不夠強,自然就不會有希望。
這其實就是一回事。
“所以爺爺這次重回幽州,爭取的就是這份希望嗎?”
李天瀾問道。
兩人漫步在西湖,相依相偎,就像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可討論的卻是整個中洲的格局和李氏的存亡。
“這個希望,是這次北海王氏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秦微白柔聲道:“我甚至懷疑這次王天縱和古行雲聯手來臨安,就是李老自己不動聲色創造出來的機會。就算林楓亭不來,李老應該也不會有事,他一直在等這個機會。現在機會來了,北海王氏不會讓肩負著清理李氏任務的王靜心離開臨安,但這次會議之後,勢必會有一個站在你這邊,並且無論資曆還是手腕都不亞於王靜心的人來江浙,兩人相互製衡,這樣才會讓忠於吳正敏的那些人繼續保留希望,並且試探性的向你靠攏。”
足以跟王靜心抗衡的人物。
李天瀾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鄒遠山。
兩人都是未來二十年最有可能成為中洲巨頭的熱門人物,目前吳正敏率領的江浙力量看似屬於東南集團,實際上卻是遊離於六大集團之外,無論是王靜心還是鄒遠山,兩人誰能夠獲得這股力量的支持,都會讓他們的實力迅速膨脹,這股力量,在兩人競爭最激烈的時候,甚至可以決定最終是誰走上神壇,成為中洲的領袖。
吳正敏年事已高,所以這次會議之後來到江浙的人,就會成為那些人新的希望。
“至於這次會議...”
秦微白想了想,緩緩道:“不是這麼簡單的,最起碼吳正敏的去留就很不確定。所以我才會跟王靜心談判,他答應了我們的條件,加上新來江浙的那位,你在江浙的實力就會很雄厚,今後你表麵經營天南的時候,暗中也可以在江浙發展自己的力量。”
李天瀾看了看表。
已經是晚上九點。
中午一點開始的決策局會議到現在已經八個消失,至今尚未結束。
“這次會議結果會如何?”
李天瀾低聲問道。
“我不確定。”
秦微白搖了搖頭,她深深看了一眼李天瀾,輕聲道:“我有一份絕密情報。華亭東南特戰總部的張琦很可能也是李老當年留下的暗棋。”
“有豪門集團的支持,吳正敏,寧致遠,張琦...天瀾,難道你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豪門集團的支持。
江浙一把手,東部戰區司令,東南特戰總部的部長如果全部都是李氏的力量,這意味著什麼?
李天瀾頓時變了臉色。
“李老這次重返幽州,完全是在以江浙為根基謀東南。”
秦微白低聲道。
二十多年的沉寂低調,如今終於等到機會。
在李氏的餘暉即將散儘的時候,李鴻河卻已經理所當然的將整個中洲的東南方當成了自己的獵物。
以江浙為基,謀東南。
這是何等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