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入夜。
湖水生波,夜風清涼。
湖邊一顆生長的極為茂盛的楊柳下,李鴻河夾了塊醬牛肉放進嘴裡,將杯中酒一飲而儘,說道:“味道不錯,不嘗嘗嗎?”
酒是虞東來親自釀造的花雕,香醇可口,即便夜風漸急,但仍有酒香飄散。
東城寒光一動不動的盯著李鴻河。
他沒有去碰酒菜,也沒有說話。
“你說過,你相信我。”
李鴻河的神色認真了些,他看著東城寒光,眼神極為深邃。
“我信。”
東城寒光點了點頭:“但是我從中原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聽這個的。”
“那你想聽什麼?”
李鴻河問道,他的語氣平平靜靜,無滋無味,甚至無欲無求。
“彆的。”
東城寒光淡然道,這位曾經執掌中洲軍部的老人此時此刻崢嶸內斂,但眼神閃爍間,卻帶著一種極為淩厲厚重的鋒芒。
“彆的?”
李鴻河問道。
“彆的。”
東城寒光又重複了一遍。
李鴻河沉默下來。
夜風吹著楊柳,樹梢沙沙作響,樹葉落在了西湖的水麵上,蕩起漣漪,輕柔擴散。
風漸漸冷了些。
臨安城落雨將至。
李鴻河沉默了很長時間,才緩緩道:“我不能說。”
他和東城寒光是老朋友。
相交數十年牽扯的極為緊密的老朋友。
但現在老朋友想要聽點彆的。
可是他不能說。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了起來。
東城寒光接過電話。
電話中有人語氣急促的彙報了一些什麼。
東城寒光臉色不變,但袖中的手掌卻猛然握緊了一瞬。
李鴻河瞳孔中倒映出了一道幽藍深邃的雷霆。
空中有悶雷聲響起,滾過天宇。
東城寒光放下了手中的電話,緩緩坐在了李鴻河麵前。
李鴻河想要去拿麵前的酒,但在這樣的目光下卻收回了手,不動聲色。
兩人相互審視了很久,東城寒光才揚了揚手裡的手機,麵無表情道:“剛剛得到消息。”
“隱神司徒滄月重傷退出戰場。”
“黑暗騎士團團長拉法爾重傷退出戰場。”
“教廷的默萊德帶著阿瑞西斯跑了。”
“砰!”
他將手機狠狠拍在桌上,附身看著李鴻河:“現在的雷基城,隻有天瀾自己。”
李鴻河沉默了一會,搖搖頭:“沒事。”
“嘩啦...”
東城寒光猛然站起身,一把掀翻了麵前放滿了酒菜的酒桌,肉食與涼菜被揚起來,酒壇在空中顛倒,酒桌破碎,全部落在了西湖之中,紛紛揚揚。
“沒事?!”
東城寒光如同雷霆一般的咆哮聲陡然想起:“怎麼樣才會有事?啊?是不是要等所有無敵境高手都站在李天瀾麵前你才會說有事?是不是?天瀾不止是你孫子,也是我孫子,現在那孩子自己要麵對保羅,麵對金瞳,麵對英雄會,麵對東教和莫頓家族!他才二十二歲!才二十二歲!!!”
李鴻河靜靜的看著有些歇斯底裡的東城寒光。
不遠方東城家族的警衛與李氏的精銳同時跑了過來。
李鴻河揮了揮手。
所有人又退了下去。
有小雨從空中落下來。
風聲漸寂。
雨水漸急。
逐漸急促的雨聲中,李鴻河看著東城寒光,緩聲道:“這是他應該承擔的重量。”
“是。”
東城寒光深呼吸一口:“他有要承擔的東西。但我們這些老家夥還活著!你還活著!他現在在東歐拚命,你在做什麼?喝著小酒,美滋滋的說著沒事?你到底有什麼安排?告訴我啊。”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哀求。
就連眼神都帶著求肯:“哪怕一點點也好。”
李鴻河看著他。
從東城寒光的眼神裡,他看到的是擔憂,是焦躁,更多的卻是恐懼。
無比真實的恐懼。
這個老夥計,從中原來到臨安,所求的,不過是一點心理安慰罷了。
但李鴻河給不了這些。
他搖了搖頭:“我不能說。”
東城寒光看著他,眼神中的神采逐漸消失。
“我後悔了。”
他突然說道。
李鴻河怔了怔,隨即搖了搖頭,還是那兩個字,單調而平靜:“沒事。”
“我知道司徒滄月是你的人。”
東城寒光語氣頓了頓,自嘲一笑道:“恐怕當年就是李狂徒都不知道他認識司徒滄月,都是出自你的安排。”
“當年她上太白山,也是由你通過無為大師的手安排的,她能進入無敵境,你的指導也是至關重要。”
東城寒光看著李鴻河:“她是你手裡的棋,但這枚棋子現在已經退出了戰場,你還有什麼棋沒用?”
“棋子再多也無用。”
李鴻河平靜道:“棋盤上棋子再多有什麼意義?或許有意義,但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東城寒光看著李鴻河的眼睛問道。
“最重要的,自然是下棋的手。沒有這隻手,棋子在棋盤上便動不了,或者隻會亂走,越來越糟,那隻手在這裡,哪怕棋子沒了,手掌也可以直接掀翻整個棋盤。”
李鴻河說道。
“說的好。”
東城寒光沉默了一會,點頭道:“說的真輕巧。”
雷基城內,保羅已經無限接近巔峰無敵境。
查理曼實力不如保羅,但卻要高於金瞳,跟保羅實力相近。
而且諸神黃昏可以連發。
凶兵在手,他的戰鬥力未必比保羅低。
這就是兩位無限接近巔峰無敵的高手。
還有一個接近巔峰無敵的金瞳。
還有兩個神榜。
以及疑似惡魔軍團的人。
這樣的棋盤,一隻手就能掀翻?
那要是什麼樣的手?
“你現在就是說王天縱一直以來都是你的人,我也原意相信。”
東城寒光認真的說道。
他說的話內容很荒唐,但語氣卻非常鄭重。
“當然不是。”
李鴻河搖了搖頭:“今夜的雷基城,說到底,還是李氏自己的事情。”
高空劃過了一道驚雷。
風雨之下,老人看著遠方,再次平靜的重複了一句:“沒事。”
......
車輛在一片狼藉的雷基城街區內奔馳。
巨大的車廂裡,林楓亭看著屏幕中的畫麵,沉默不語。
沒有任何僥幸。
李天瀾即便是在逆天,在數名無敵的攻擊之下也不可能反敗為勝。
風雨淩亂。
李天瀾的身體就像是一個皮球,被幾名無敵境從這邊打到那邊。
殘忍,無情,狠辣,陰毒。
這是最赤裸的虐殺。
是最殘忍的發泄。
但李天瀾還在進攻。
一次又一次。
他的身體飛出去,長劍脫手。
可他卻一次又一次的掙紮著站起來,沒有劍,便出拳。
他的攻擊很可怕,但卻又很徒勞。
李天瀾麵前的無敵境高手還有五位。
但哪怕最弱的拉戈斯,也是位列神榜的高手,遠勝李天瀾。
他的反擊直接被幾名無敵境高手壓製回去。
巨大的力量摧毀著他的身體,甚至在摧毀他體內的根基以及生機。
李天瀾站起來又倒下去,然後再次站起來。
他早已無路可退。
哪怕死在這裡,也不能退。
林楓亭默默的看著,久久都沒有說話。
“砰!”
身後響起了重物墜地的聲音。
林楓亭回過頭。
視線中,一身白裙已經滿是鮮血的司徒滄月從座位上摔了下來,她的雙手攥緊,掙紮著想要站起來。
隻不過她的傷勢太重,站不起來,最終她卻選擇跪在了地上。
跪在了林楓亭麵前。
一生都極為驕傲的中洲隱神努力跪在那,鮮血橫流,淚流滿麵。
“求你...”
她看著屏幕上的畫麵。
畫麵中血雨飛灑。
李天瀾的身影搖搖晃晃。
司徒滄月的目光落在了林楓亭身上。
那是放棄了所有尊嚴和榮譽之後的軟弱與哀求,虛弱卻無比真實。
“求你,救救她...求你...”
她的身體顫抖著,頭越來越低。
林楓亭一步走過去同樣跪在了司徒滄月麵前。
他的眼神平和,臉上卻帶著毫不掩飾的苦笑:“殿下言重了,我當不起這種大禮,先起來,起來再說。”
司徒滄月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抓住林楓亭的手腕,搖搖頭,還是重複著:“求你,救他。”
“今晚我不能出手。”
林楓亭的聲音中帶著歉意:“但我可以跟你保證,天瀾不會有事。”
司徒滄月怔怔的看著林楓亭。
她的眼眸黑白分明,最終完全變成了仇恨。
你有能力救他。
為什麼不救?為什麼?為什麼?
這一刻,司徒滄月無比的痛恨林楓亭,沒有道理,她也不想講道理。
她痛恨所有有能力幫助李天瀾卻袖手旁觀的人。
“城主,你今晚做的夠多了,接下來,應該好好休息。可是天瀾卻還沒做什麼。”
林楓亭輕聲道。
“他還是個孩子!”
司徒滄月一字一頓道,她的聲音沙啞,鮮血從她的嘴角流淌出來,他盯著林楓亭的眼睛:“現在又能做什麼呢?”
“他殺不了任何人。”
林楓亭沉默了一會,緩緩道:“但他至少可以做到不退。”
前方是五位無敵,是滔天巨浪,是無限高山,是狂風暴雨,是電閃雷鳴。
但李天瀾不能退。
因為後方才是真正的深淵,寂如永夜。
“今夜的事情,不是我們可以插手的事情。”
林楓亭拍了拍司徒滄月的手掌,平靜道:“這是李氏自己的事情。”
他不會出手。
因為他答應過秦微白,要藏一劍。
最巔峰的一劍。
......
雪舞軍團也在看著戰場中的畫麵。
畫麵中的李天瀾一次又一次被擊飛出去,滿身鮮血,但卻依舊向前。
這無關理智,也不是聰明和愚蠢。
站在這個位置上,他就算是死,也隻能向前。
越來越多的雪舞軍團精銳看到了這幅畫麵。
畫麵最終完全呈現在了總統府門前的廣場上。
風雨不絕。
風雨之下卻是一片無聲。
雪舞軍團每個人都在看著這幅畫麵,他們的身體逐漸繃緊,每個人都死死的盯著屏幕上李天瀾一次又一次被擊飛出去的身影。
東歐的夏雨清冷如冰。
可一片暴烈如火的氣氛卻在沉默中升騰起來,在李天瀾一次又一次被擊飛的時候升騰起來。
整個總統府似乎變成了一座真正的火山,到處都彌漫著一種剛烈而瘋狂的戰意與屈辱。
閃電劃破長空。
雷霆驟起。
總統府後方陡然之間閃過一片清澈而淩厲的劍光。
劍光縱橫,一路向北。
北方就是戰場。
所有人下意識的看了那道劍光一眼。
那劍光如此清澈,如此寂靜。
那是瑤池的劍。
整個雪舞軍團刹那之間似乎完全被這道劍光點燃。
雪舞軍團已經沒有高層。
但無數道怒吼聲卻同一時間響了起來。
如同神魔的咆哮聲震動天地,響徹全城。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沒有猶豫,甚至不需要動員。
風雨之下,那是一張張憤怒到極致顯得有些扭曲的臉龐。
腳步聲轟隆而動。
奔騰如雷。
所有的雪舞軍團戰士在這一刻全部拿起了自己的兵器,毫不猶豫的追隨著那道劍光衝向了北方。
總統府以北的那片戰場上,他們誓死追隨的元帥正在受辱。
中洲。
正在受辱。
總統府的防禦不再重要。
他們能不能殺了幾位無敵境也不重要。
就算死。
他們也要死在北方那片戰場上。
慷慨激昂。
沒有高層率領的雪舞軍團如同一片足以覆滅一切的洪流,在風雨與燈光之下奔湧向前。
總統府內,王天縱站在自己的窗前看著外界,沉默了很長時間。
這裡已經沒有了雪舞軍團,他也沒有了禁錮。
但他卻始終不曾離開。
混亂的腳步聲中,落在最後的幾名雪舞軍團衝了過去。
他們突然停了停腳步,看著王天縱。
王天縱也看著他們,表情淡漠。
幾名雪舞軍團的戰士同樣臉色冰冷。
他們都是最普通的戰士,軍銜最高的一位已經將近四十歲,不過是一位上尉,武道修為也剛剛到達凝冰境。
麵對無敵境,尊重強者的雪舞軍團以往都會表示出充分的尊重。
麵對天下無敵的劍皇,哪怕是敵對,但雪舞軍團依舊不曾怠慢。
可此時此刻,這一小隊的雪舞軍團戰士看著王天縱的眼神卻完全充斥著冷漠和鄙夷。
“劍皇陛下。”
為首的上尉突然伸出手指了指北方。
“就在十多公裡外的地方,李帥正在獨自一人麵對五位黑暗世界的無敵境高手。”
“他不會是他們的對手。但他不會退。”
“雪舞軍團也不會是他們的對手,但我們同樣不會退。”
“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清楚,今夜一旦退後,等於是中洲放棄了烏蘭國,放棄了東歐,那意味著放棄了太多國家利益。”
“李帥不退,我們也不退。”
他看著王天縱怒吼道:“你呢?聽聞陛下劍氣一震可動萬米高空,中洲無數人在為了中洲利益拚命的時候,身為中洲劍皇,你他媽的在乾什麼?!”
王天縱眯了眯眼睛,看著這位在雪舞軍團中最普通不過的基層軍官,沒有說話。
上尉看了王天縱一會,突然冷笑起來。
“呸!”
一口口水吐到了王天縱的窗前。
上尉轉身離開:“狗屁的中洲劍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