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心表情僵硬,呆坐在沙發上,沉默了很長時間。
山雨欲來,黑雲壓城,多事之秋。
結合李華成的表態,他的大腦再怎麼遲鈍,此時也明白過來剛剛萬青雲和紀文章在這裡跟王聖宵見麵是為了什麼。
李華成的一番話說的是李天瀾,但未必就不是意有所指,越是深思,就越是意味深長,身為中洲總統,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必須要謹言慎行,毫不誇張的說,他們這種人物,每一句話說出來,都是要經過深思熟慮的,如今他這番表態能傳達到王聖宵的耳朵裡,這已經說明事態擴散的已經足夠廣泛了,而且他根本就不怕有人會誤會什麼。
當一個人不怕你誤會什麼的時候,往往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問心無愧,胸懷坦蕩,而另一種,就是你誤會了也沒關係,因為這就是事實。
前者在風波詭譎爾虞我詐的政治中根本不可能存在,而後者...
王靜心的身體震動了一下,臉色愈發蒼白。
這個夏末的天氣真的很冷,冰冷的寒意幾乎已經深入骨髓。
“聖宵,你打算怎麼辦?”
王靜心聲音沙啞的開口問道。
王聖宵站在窗前,默默吸著煙,沒有回頭。
“走一步看一步,就算有什麼動作,也要今晚的事情結束了之後再說。”
他的聲音依舊不急不緩,看上去從容鎮定,但眼神中卻帶著一抹極為明顯的茫然。
摩爾曼斯上空的那永恒一劍就如同一片壓抑的令人透不過氣的陰影,充斥在北海王氏過往數百年的輝煌中,讓所有的光芒都徹底暗淡。
人間無夢,世界無光。
劍皇沉寂,北海王氏內部動蕩。
王逍遙,王青雷,北海王氏一向看起來都很團結的內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人生生撕裂出了一條醜陋的裂痕,一切早就有了苗頭,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所有的焦點都將集中在帝江身上。
帝江在與李天瀾一戰中直接突破,進入無敵境。
但李天瀾當時曖昧的態度卻給了王青雷一個很好的借口,暫時行使族長權力的帝江如今一身罵名,在北海行省內部可以說是臭名昭著,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是因為他決策的失誤,才讓北海王氏承受了莫大的屈辱,而且在跟李天瀾的戰鬥失敗後,所有人都想知道李天瀾當時跟帝江說了些什麼。
帝江說李天瀾什麼都沒說。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一幕。
所以帝江說法根本沒人相信。
這是不是事實,其實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青雷願不願意相信。
很顯然,王青雷不願意相信,哪怕帝江的話可以得到認同,他也會找其他罪名將帝江趕下台,一個新晉的無敵境高手會增強北海王氏的實力,但對於王青雷一係,卻並非好事,他跟王逍遙已經有了合作,如果隻讓北海王氏有王逍遙一名無敵境高手的話,那麼他才可以擁有最大的優勢。
帝江如今已經被暫時關押,對於他的處理,北海王氏內部的分歧已經越來越大,王青雷堅持帝江對北海王氏已經不在忠誠,甚至跟李天瀾達成了某種交易的說法,要求處死帝江。
而夏至則表示相信帝江的立場,對帝江不作處理,雙方爭執不下,裂痕也越來越深,王聖宵回來後,帝江連代族長的身份都已經不存在,王聖宵順理成章的接過了北海王氏名義上的最高權力,而且相對於給北海王氏甚至北海行省帶來巨大屈辱的帝江,很多人對王聖宵這位少主都滿懷希望,如何處理帝江,多半也要要他親自決定,而這樣的決定無論是什麼,一旦做出來,都相當於王天縱一係和王青雷一係的徹底決裂。
王聖宵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北海王氏。
輝煌了數百年一直站在巔峰,最偉大的北海王氏,發展到現在。
已經失控了。
這道裂痕是北海內部最大的內憂。
而李華成的這番話,如今的中洲,則是外患。
王聖宵腦子裡有無數的想法。
但是麵對這樣的局勢,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種茫然與壓力如今全部壓在他身上,死死的,讓他根本喘不過氣來。
他唯一記得的,是剛剛成年的時候父親跟他說過的一番話。
那一天王天縱將他叫到了自己的書房裡,北海王氏現有的力量,各個機構,所有的產業,未來的計劃,那意味著北海王氏江山的一切都擺在了他麵前。
那一天王天縱平靜的告訴他,這些現在是屬於他的,而未來,則是屬於王聖宵的。
他會成為北海王氏未來的領袖。
那一天的王聖宵沒有興奮,沒有惶恐,沒有激動,也沒有疑惑,他對此早有準備,但麵對北海王氏的江山,他整個人還是有些麻木。
是的,就是麻木,這是他那個時候唯一的心情,那是在父親手裡的北海王氏,而他麵對著那一切,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王天縱告訴他,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成為一個合格的領袖。
“怎麼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領袖?”
那一年,那一天,帝兵山如血的殘陽透過窗子照射在王天縱的書房裡,窗外的北海潮起潮落,帝兵山上人來人往,鳥語花香,那個初秋的陽光下,北海王氏還擁有著屬於自己的盛世,無比的絢爛。
年僅十八歲的王聖宵已經進入了燃火境,他站在書房裡,看著王天縱,很認真的問道。
王天縱看著窗外,看了很長時間。
他轉過身,眼神變得無比深沉。
王聖宵至今都仍然清楚的記得父親的答案。
屬於他自己的答案。
“身為領袖,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可以做任何決定,可以說任何話,但最重要的一點,無論麵對什麼局麵,無論身在什麼處境,千萬,絕對不能對被你領導的人說不知道。”
“為什麼?”
“因為你是領袖。”
“彆說不知道,那不是屬於領袖的權力。無論在什麼樣的處境裡,追隨你的人都會等著你的決定。哪怕你的決定是錯的。彆說不知道。”
王聖宵默默吸完一支煙,長長出了口氣。
他不知道自己今晚做的決定是不是對的,無論對錯,這都是他的決定,他沒有說不知道,但這一刻,他突然想知道彆人對他這個決定的看法。
他轉過身,看著王靜心:“你說兩位理事今晚該不該出現在這裡?”
王靜心愣了愣。
王聖宵的眼神並不如何淩厲,但這樣的問題,王靜心很清楚自己不能有絲毫含糊:“站在我們的立場上,應該。”
他猶豫了下,繼續道:“但站在臨安議長的立場上,不該。”
“是啊。”
王聖宵輕輕歎息:“但很多時候,我們哪有這麼多選擇?”
“李天瀾,太危險了。”
王靜心緩緩道,現在即便提起這個名字,他的內心都會感到一陣驚悸:“他敢這麼做,我覺得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知道我們該怎麼選擇了。”
“我從來沒小看過李天瀾。”
王聖宵平靜道:“未來的天驕,他可以狂妄,可以目中無人,但絕對不會愚蠢,更不是傻子。”
“可就這麼幫他挺過去?”
王靜心有些不甘心:“如果沒有我們的話,豪門集團處理不了這次事件。”
這次的事情,如果東南集團不出手的話,豪門集團根本保不住李天瀾,甚至有可能把自己都搭進去,而此番東南集團出麵力挺李天瀾,在王靜心看來,無疑是對豪門集團釋放了相當程度的善意,但卻未必能在接下來的博弈中得到什麼回報,甚至可以說是注定得不到回報,這種虧本生意,才是讓人心裡最不痛快的。
“幫他也是幫我們自己。”
王聖宵搖搖頭:“有些東西,很多時候都是不能計較敵我的,腦子一熱痛打落水狗,接下來很可能讓事情變得更加麻煩,甚至是滅頂之災,起碼現在,我們和李天瀾,都有自己必須守護的底線和規則。有些規則,不能被踐踏。”
他的眼神有些嚴肅:“從黑暗世界的角度來說,天南是李天瀾的領地,毋庸置疑。就像是北海是北海王氏的領地一樣,軒轅城的市長不合李天瀾心意,他能殺齊木林一家,這是李天瀾的態度。而我們支持李天瀾,也是我們在表達自己的態度。今晚這件事情,我們不出手,李天瀾或許會很慘,但未必會死,李天瀾如果因為這件事情得到了懲罰的話,那麼下一次,中洲就會順理成章的乾涉北海行省議長的人選,李天瀾的底線能踐踏,那剛剛被李天瀾橫掃過的北海行省的底線,又算什麼呢?”
“這件事情鬨得越大越好,無論如何,東南集團都要支持李天瀾,向中洲表達自己的態度。李天瀾能因為軒轅城市長的位置殺齊木林一家,日後如果中洲想要染指北海,李天瀾能做的,我們北海王氏一樣能做,甚至會更加瘋狂。”
王聖宵聲音冰冷,眼神中滿是堅決。
任何豪門都會有屬於自己的領地概念。
而這樣的概念,北海王氏無疑是最重的。
十六萬平方公裡的北海行省,無論從哪個角度上來說,都是北海王氏的領地,也是東南集團最重要的根基,數百年的時間裡,北海行省的議長,北海軍團的軍團長,都是由北海王氏內部指定的,中洲從來沒有插手過,但沒插手,不代表他們不想插手,隻是沒有合適的機會而已。
而如今,機會來了。
李天瀾和軒轅城市長的事件就是一個最佳的試探機會,王天縱不知所蹤,更是可以讓中洲放下顧忌。
天南可以說是李天瀾的領地,李天瀾申請成立軒轅城,隻是申請,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向中洲要求過什麼援助,那軒轅城自然也就是他自己的城市,而這樣的市長,身為城市建立者的李天瀾竟然說了不算,中洲甚至沒怎麼過問李天瀾,就直接決定推出王靜心和齊木林,這完全等於是在抽李天瀾的臉,而這樣的決定,竟然還被通過了。
李天瀾自然要做出反應,必須做出反應,越強硬越好。
所以在會議上被打臉之後,李天瀾沒有任何猶豫,直接一個耳光還了過去,他確實觸犯了中洲最基本的規則,但在王聖宵看來,卻是中洲議會先犯規的。
議會破壞了豪門的領地意識。
作為最有領地概念的北海王氏,在這種時候絕對不能沉默,李天瀾自己建立的軒轅城,市長人選竟然都能不跟他一條心,那麼換一個角度來說,被北海王氏守護了數百年的北海行省,一旦條件允許,中洲是不是也會給他們換一個跟他們不是一條心的議長?
最關鍵的是,中洲沒有這個權力。
北海行省,北海自製。
在當初回歸的時候,這是被明確寫入到條約裡的。
東南集團此時若不力挺李天瀾,讓軒轅城選出一個以中洲意誌為主的市長的話,這麼危險的先例一開,日後他們自然更有理由為北海選出一個同樣以中洲意誌為主的議長。
這是北海王氏的底線和原則,不容被踐踏。
北海王氏數百年,帶給北海行省的,完全是屬於他們自己的意誌與自由,那片輝煌盛世,就是建立在這種底線和原則的基礎上的,北海王氏必須要守護這一切,不惜一切代價。
有了這種決心,此時會議上力挺李天瀾又算什麼?
這是李天瀾給中洲的警告,彆打天南主意。
同樣也是北海王氏給中洲的警告,彆打北海主意。
而李華成和中洲議會能在這麼快的時間裡做出反應,自然也不可能單純的是為了李天瀾破壞了規則,這或許會讓他們惱怒,或許會同樣對李天瀾出手,但隻是單純的為了這個,他們的反應不會這麼激烈,更不會這麼快。
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北海王氏。
抓捕李天瀾,幾乎可以說是殺雞儆猴,要讓北海王氏看看李天瀾違背中洲意誌的後果,所以議會的動作才會如此果決,簡直就是雷霆萬鈞。
最高機構聯合發文,在最快的時間,用最強硬的措辭下達命令,抓捕李天瀾,強硬的沒有任何餘地。
這同樣是議會給北海王氏的警告。
以李天瀾為中心。
北海王氏與中洲之間的博弈無聲無息之間已經開始。
而眼下,就是第一回合。
越是這樣,東南集團就越是要頂住議會的壓力,幫助李天瀾撐過眼前的難關,換句話說,彆說今天被殺的是齊木林一家,就算今日王靜心當選,被殺的是王靜心,且不管北海王氏日後會在私下裡如何報複,最起碼在這次會議中,他們依然會站在李天瀾這邊,維護北海王氏整體的穩定權力與利益。
隻要幫助李天瀾挺過去,日後議會在想動北海,李天瀾必然也要支持北海王氏,至於理由?跟此時他們支持李天瀾是完全一樣的,這是屬於北海和天南最基本的原則和底線,不容破壞,哪怕雙方敵對,也不可能允許對方破壞。
所以換句話說,隻要在這第一回合中,北海王氏和李天瀾能頂住中洲的壓力,那麼在未來的日子裡,北海王氏和中洲的博弈再怎麼激烈,起碼北海王氏在北海的最高權力不會被動搖,北海內部的人事問題,也不會被乾涉,除非中洲能一次性的搞定北海行省和天南行省。
這樣的結果,不能說讓北海王氏立於不敗之地,但起碼也不會在弱勢至極的時候任人宰割了。
這就是李天瀾的回報,關鍵時刻,李天瀾為了維護自己在天南的利益自然也會發出聲音支援北海王氏,但也僅限於此了,至於北海和中洲博弈的其他內容,他肯定會置身事外。
除非李天瀾的軒轅城也可以發展到類似於北海行省這般規模。
可即便是這樣的回報,對於如今的北海王氏來說也足夠豐厚,這絕對不可能是中洲想要看到的局麵。
所以今晚的一切,隻是一個開始。
也僅僅是開始。
不管會議的結果如何。
王聖宵再次點燃第二根香煙。
他一口吸了小半根,煙霧繚繞中,他的聲音無比沉重緩慢:“這件事...不會這麼容易解決的。”
王靜心深呼吸一口,乾澀道:“頂得住嗎?”
“也許能,也許不能,就看這次會議了。”
王聖宵緩緩道:“這種事情,既然搬到了台麵上,那肯定不能走表決那一套了,真表決的話,無論結果如何,亂子隻會更大,這事對我們來說是麻煩,對議會而言同樣也不輕鬆,會議結果隻是一個開始,接下來幾個月甚至一年的時間裡,中洲怕是都會很熱鬨,具體的結果,也許要等那個時候才能出來了。”
王靜心眯了眯眼睛,內心逐漸變得平靜下來。
“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看著王聖宵,他緩緩開口道,語氣很誠摯。
身為北海王氏的一員,而且是最核心的人物之一,可以預見的是,北海王氏一旦在這次博弈中失敗,他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去,就算隻是為了自己,他也想要做點什麼。
“暫時沒到那一步。”
王聖宵搖了搖頭:“你回去後,要維護江浙的穩定,這才是最主要的。”
江浙的穩定。
隻要他和蘇星河不再跟鄒遠山鬥智鬥勇,江浙就會很穩定。
這是要真正聯手了。
起碼是在第一次博弈期間,雙方要真的聯手合作了。
王靜心明白了王聖宵的意思,點了點頭:“我這就動身。”
他站了起來。
王聖宵伸出手跟他握了握手。
王靜心深深看了他一眼。
“沒事。”
王聖宵笑了起來,他的笑容無比深沉,眼神異常的堅定:“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