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聞天的聲音很輕,內容也很短。
但一直保持著漠然姿態的陳方青身體卻陡然震動了一下。
李天瀾進京。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情,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可是當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陳方青還是忍不住心煩意亂。
是煩躁,是驚慌,是恐懼,是寒冷,是不想麵對。
那一瞬間陳方青表現出來的情緒是如此的清晰,又是如此的絕望。
郭聞天默默的看著這一切,他的眼神有些黯然。
現在擁有這些情緒的,又何止是陳方青?
整個太子集團隨著李天瀾進京都有些人心惶惶。
北海決戰至今不到二十四個小時的時間,李天瀾在解決了所有對手後沒有半點猶豫,直撲幽州。
沒錯,就是撲。
簡單的,乾脆的,野蠻的,霸道的。
對於太子集團的人來說,每個人都能夠感受到李天瀾此行的堅決,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殘酷,帶著赤裸裸的凶戾和血腥味,張牙舞爪,他在空中每接近幽州一寸,太子集團感受到的危險就會多一分。
連續好幾年的不斷打壓,一直都是主角的太子集團做了太多該做和不該做的事情。
或許如同陳方青所說的一樣,他們的做法沒錯。
可東皇宮不會接受。
這個世界很多事情在很多時候,根本就不講究單純的對錯。
李天瀾贏下了北海決戰,就掌握了陳方青的生死,他掌握了陳方青的生死,也就等於是掌握了太子集團的前途。
李天瀾剛到幽州,整個太子集團都嗅到了一股極為濃烈的腥風血雨,每個人都在近乎窒息的壓抑中等待著李天瀾的動作。
“他們有什麼要求?”
陳方青連續深呼吸了數次,才嘶啞著問了一句。
“具體的要求還沒提。”
郭聞天神色沉重的搖了搖頭:“一切畢竟才剛開始,不過新集團的成立已經成了定局,這段時間,吳正敏和白清淺的動作比較大。”
陳方青悶哼了一聲,問道:“南粵?”
“保不住了。”
陳方青有些無力,有些無奈:“之前我們小範圍討論過,南粵必然是保不住了。皓月集團的事情越鬨越大,非常麻煩,北海決戰這還沒過一天,皓月集團已經有三個高層自首了,爆料很多,這件事情想要快速了結的話,南粵就必須放棄,不然不好辦。”
陳方青咬了咬牙。
皓月集團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超大型集團,也是整個陳家最有利的搖錢樹,類似的集團中洲雖然不多,但卻也並不少,很多時候,為了爭取某些不得不爭取的東西,皓月集團這種類似的財團都會越過規則去行事,更多的時候,在交易的時候,尤其是在跟國外某些集團和勢力交易的時候,都是帶著國家的意誌。
隻不過這種事情必然不能拿到台麵上來說,所以也就留下了無數的隱患。
皓月集團淪落到如今這種程度,根本就不是皓月集團董事長被殺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陳方青根基不穩,自身難保,身為一國首相,他無疑是最能代表中洲的人物,皓月集團的很多事情他可以輕而易舉的遮掩過去,這次的事情他雖然做錯了,但沒人能夠否定他的性格和立場。
皓月集團多年來確實給國外不同的勢力輸送了不少利益,包括金錢,技術資料,技術圖紙,甚至是武器,但皓月集團從對方手裡換回來並且服務於中洲的隻能是更多。
可隨著陳方青的地位風雨飄搖,這些事情卻根本就沒有辦法說,所有人都會刻意的去掩蓋住皓月集團為中洲帶來了什麼,人們隻會關注皓月集團從中洲帶走了什麼。
對錯從來都不是純粹的。
當前的形勢下,即便是太子集團為了自保,也不會為陳方青說話支持他。
放棄南粵,從而讓皓月集團的事情了結,這件事情早在一周前中洲就已經開始討論,而最先提出這個說法的,則是中洲副相吳正敏,這無疑是新集團開出來的條件,事到如今,太子集團根本就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哪怕再怎麼不甘心,他們也必須放棄。
皓月集團出事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截止到目前,南粵已經有兩位理事深陷泥潭,如果他們死抓著不鬆手的話,最後還不知道要鬨出多大的麻煩。
沒人會懷疑東皇宮和李天瀾的決心。
新集團成立,不是口頭上說說就行的,也不是將吳正敏送到中洲理事的位置上就可以的。
一個集團的構架,最基本的,就是需要地盤。
一個用來完善自身架構,培養新鮮血液,發出統一聲音,實行自己理念的地盤。
每個集團都有這樣的地盤。
比如東南集團的北海行省和曾經的吳越行省。
比如太子集團的天府行省和西南市。
比如豪門集團的中原。
比如北方集團的北方市以及學院派影響力極大的西北和東北區域。
李天瀾的新集團同樣需要地盤,足以支撐得住一個新的大型集團不斷擴張,不斷凝聚自身的地盤。
南粵是目前最合適的區域。
這裡是中洲發展的最前沿,論經濟總量,僅次於吳越,是中洲最發達的行省之一,架構也極為完善,南粵的議長都是由中洲議員來擔任,這一點對於新集團來說也是至關重要,有了南粵,新集團就等於是有了穩定的根基,前景如何且不說,最起碼沒有了直接散架的風險。
太子集團在南粵的勢力極大,雖然跟天府那種自家後花園沒法比,但在跟各大集團的博弈中,太子集團在南粵的力量卻始終占據著絕對的優勢,南粵如今的議長就是太子集團的領袖之一,十三位理事中有七位出自太子集團,其中還包括了一位正總督級彆的副議長。
而剩下的六位理事中,東南集團兩位,豪門集團一位,學院派兩位,再有一位就是本土出身沒有明顯的集團痕跡的高官。
在市一級的層麵上,太子集團的優勢同樣明顯。
而如今這些人,隨著新集團的崛起,絕大多數都要調動,其他人或許還能有一個不錯的職務,但太子集團不斷縮水,這些人從南粵調出來,不要說安排更好的職位,能有個現職,目前來說就已經算是不錯了。
如此慘重的損失,即便是如今憂慮自己和家族前途的陳方青都有些不忍目睹了。
而最重要的是,這還不是全部。
這隻是新集團用來了結皓月集團一案提出來的條件。
新集團的這把刀割了南粵肯定不會收手,他們一定還會繼續在太子集團身上割肉以充實自己的勢力範圍,一個皓月集團就換了一個南粵,足見李天瀾和新集團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南粵之外,目前來看,最有可能被他們拿出來做條件的還有西粵。”
郭聞天想了想,突然笑了笑:“不幸中的萬幸,我得到了消息,北海決戰結束後沒有幾個小時,王聖宵就去了天南,跟李天瀾有過一戰,王聖宵敗了,肯定要付出代價,根據我的推測,新集團也會拿走江南以及東山,作為一個新集團,坐擁南粵,西粵,江南,東山四個行省,已經足夠了。”
陳方青的臉部肌肉再次抽搐了一下,內心卻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憤怒,西粵同樣算是太子集團的後花園之一,而東山,則是東南集團和太子集團相互製衡的區域,同樣是寸土必爭之地,唯一例外的則是江南行省,那是東南集團的後花園之一。
南粵,西粵,東山,江南...
陳方青默默思索著這四個行省,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數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開口道:“不行,不能給他!”
“我能奈何?”
郭聞天攤開了手掌:“對方的思路太準確了,根本就阻止不了。”
四個行省中,南粵和東山都是極為發達的省份,南粵是太子集團不得不給,而西粵,認真來說,一個行省雖然對任何集團都極為重要,但凡事都會有個主次,目前的形勢下,一個西粵,太子集團並不是給不起,西粵在太子集團的眼裡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可以放棄的區域。
同理,江南對於東南集團來說也是如此,必須妥協的時候,江南也會被東南集團放棄。
可以被放棄的行省,也就意味著東皇宮得到他們也不會廢多大的力氣,對方找的西粵和江南兩個切入點可以說是極為精準。
而此事之後,東山太子集團是肯定守不住的,新集團想要東山,又不是自己的後花園,東南集團也不可能為了那幾個位置就跟新集團大打出手,東皇宮的崛起已經成為必然,這樣的情況下,適當的妥協在所有人的接受範圍內。
這也就意味著東皇宮根本不用花費太多的力氣就可以得到四個行省,組成新集團的基本框架。
以李天瀾和東皇宮如今的聲勢,不要說四個行省,就是更多,他們也有拿走的本事,但現在他們隻要四個,而且都是不用費多少力氣就能得到的四個。
這意味著什麼?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希望將更多的注意力其中在其他地方。
還能有什麼地方?
陳方青想到了吳正敏,想到了白清淺。
他的臉色愈發難看,在燈光的照耀下泛著一抹黑青色。
除非出現天大的意外,否則北海決戰之後,下一屆中洲議會的一部分位置已經成為了定居。
如今的中洲副相吳正敏會成為中洲理事,更進一步擔任中洲次相,成為內閣真正意義上的二把手。
而白清淺則會讓出經營了五年的遼東,讓那片土地重新回到學院派的掌控中,繼而接替吳正敏現在的位置成為中洲副相之一。
這兩人加上南粵新的議長將成為新集團的三巨頭。
其中兩人都在內閣。
一個次相,一個副相,在內閣。
內閣!
主導國家發展,主導國家經濟的內閣。
毫無疑問,新集團為了力挺他們新的三巨頭,他們在拿下了四個行省後,將會把所有的精力放在競爭內閣各個部委的主導權上麵。
在這方麵拿到足夠的話語權,他們就可以從國家政策方麵來回饋自己掌控的四個行省來形成一個循環,繼而讓新集團持久的穩定下去。
這個目標一旦達成,中洲等於又出現了一個類似於北海王氏的私人聲音。
陳方青想了無數次想要抹除北海王氏在中洲的影響力,結果現在北海王氏還在,東皇宮又要成為第二個北海王氏。
他哪裡受得了這個?
陳方青的臉色從鐵青變成了血紅,他猛然站了起來,一時間卻覺得眼前一片淩亂,頭昏眼花,又再一次摔倒在了沙發上。
“賊!!!”
陳方青無比壓抑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極為淒厲的低吼:“竊國賊!!!王天縱是,李天瀾也是!都是賊!都該死!”
“砰!”
茶幾上的茶杯被陳方青猛地伸手打飛了出去,杯子掉在地攤上滾動著,倒是沒碎,但溫熱的茶水卻到處飛濺,一些還飛濺到了郭聞天的褲子上。
郭聞天默默的看著瘋狂宣泄著情緒的陳方青,默默的抽著煙,一聲不吭。
陳方青打翻了茶杯,踹倒了茶幾,甚至連地毯都被掀了起來,他的身體再次倒在沙發上,劇烈的喘著氣,使勁按著自己的額頭。
劇烈的疼痛讓他的意識都變得有些恍惚。
他努力呼吸著,不斷地喃喃自語:“要阻止他,一定要阻止他。”
他揉著額頭,再次認真的看了郭聞天一眼,沉聲道:“要攔下來,在這樣下去,於國不利!我可以死,我也可以身敗名裂,我不在乎這些,李天瀾想要新集團崛起,我可以支持,但他們的打算,必須要攔住。”
“攔不住。”
郭聞天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牽一發而動全身,攔...怎麼攔?”
陳方青愣了一會,才緩緩道:“白清淺和吳正敏,攔下一個就好,又或者,內閣各部委,把新集團的一些人選卡下來,哪怕在給他們一個行省,也要卡下來。”
“卡不下來。”
郭聞天搖了搖頭:“在給他們一個行省,他們也未必願意要,現在對麵的目標很簡單,就是要在內閣的話語權,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們甚至可以不要江南行省繼續跟東南集團聯手,事情哪有這麼簡單的?”
“我今天來,就是為了這個,對麵已經開始在布局了,如果布局成功,下一屆,他們的新集團就會迅速成熟起來,到時候四個行省可未必夠,下一屆,周雲海也該退了,北方市很有可能也會落在李天瀾手裡,這一點他甚至都不用去爭,所以下一屆在穩定了內部之後,他們極有可能想要爭取華亭,甚至想要爭取吳越,到時候王青雷也不保了,長期發展下去,局麵隻會越來越差,我希望你可以給我一個合理的建議。”
郭聞天認真的看著陳方青開口道。
陳方青在內閣前後待了十多年的時間,如今內閣已經成了這次大選的焦點,太子集團岌岌可危,郭聞天很希望能夠得到一些來自於陳方青的,有效的建議。
陳方青沉默著,再次點燃了一支煙。
他揉著額頭的動作不斷的用力,一支香煙即將燃儘的時候,他才低沉的開口道:“跟學院派合作吧,讓莊華陽上。王青雷調出來到內閣,他的排名應該是會在白清淺前麵的。”
郭聞天皺了皺眉,有些不悅,聲音也冷淡下來:“這樣的話,同誌們的工作怕是不好做。”
陳方青出奇的冷靜下來,他看了看郭聞天,眼神清明:“這是唯一的辦法。”
郭聞天怔住。
這唯一的辦法同樣也會讓太子集團的很多人都不滿。
跟學院派合作?
他們才剛剛跟學院派合作結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雙方合作最關鍵的時候,如果不是李華成帶著學院派先一步抽身而退的話,現在的太子集團和陳方青未必會落到如今這個下場,隻要雙方聯合,李天瀾和王聖宵也翻不起什麼太大的風浪。
可最關鍵的時刻,李華成卻退了。
這無疑是背叛,而且是赤裸裸的,明目張膽的背叛。
太子集團的高官自然不願意在跟學院派合作,或許他們沒這麼不成熟,也能理智的看待問題,但人的情緒總是不好控製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王青雷。
北海決戰結束之後,王青雷和葉東升之間的競爭基本上也落下了帷幕。
王青雷想要在這次大選中更進一步的可能性基本為零。
下一屆他還會是中洲議員,但陳方青竟然要讓他去內閣?
這等於是要讓王青雷放棄吳越,放棄他經營了多年的大本營。
王青雷不能更進一步,那麼從吳越議長到中洲副相就等於是平級調動。
王青雷如今已經可以算是太子集團的人,可吳越卻依舊是東南集團的地盤,東南集團在吳越還有著相當強勢的影響力,王青雷一走,太子集團很難,甚至可以說是極難把自己的人推到吳越議長的位置上。
而且將王青雷調出來是為了跟學院派合作,讓如今的次相莊華陽成為中洲首相,想要達成這個目標,隻是雙方合作還不夠,學院派必然也要安撫東南集團,所以一旦這麼做,東南集團幾乎等於是立刻又收回了吳越。
這才是最讓太子集團難以接受的地方。
他們這次已經丟了吳越,就指望著王青雷能在吳越在乾一屆,完成整合,他們則順勢將吳越收下來,當做放棄南粵的彌補。
可現在調走王青雷,竟然是為了製衡吳正敏和白清淺而讓王青雷去給莊華陽做小弟?
郭聞天默默的看著沉思著的陳方青,有些不滿,有些憤怒,有些敬佩。
陳方青的這個方法等於是完全放棄了吳越,甚至放棄了王青雷的前途。
郭聞天其實很想問問陳方青,問問他心裡到底有沒有太子集團。
可這個問題還沒開口他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沒有。
這個時候,陳方青心裡沒有太子集團,沒有自己的家族,甚至沒有自己。
他心裡有的,隻有中洲。
他是真的覺得讓東皇宮掌握了內閣之後對國家不利,也是真的覺得北海的存在對中洲而言是弊大於利,他竭儘所能,用儘了一切想要糾正這些錯誤,但卻失敗了。
而在目前還有些許轉機的情況下,他仍然沒有放棄,他想要讓國家走到他認為的正確的道路上去。
哪怕犧牲太子集團的大部分利益。
哪怕全力配合學院派。
隻要可以遏製住東皇宮和北海王氏,怎麼樣都可以。
身敗名裂,命不久矣,遺臭萬年。
他現在已經不再思考這些。
他思考的是中洲今後當如何。
郭聞天輕輕歎息,整個人愈發無力。
他了解陳方青,也敬佩陳方青。
很早之前,他就知道陳方青是什麼樣的人。
他可以不為太子集團著想,但自己不行啊。
“現在,隻有我自己了。”
郭聞天語氣複雜的開口道。
“迫不得已,隻能取舍了。”
陳方青搖搖頭,沉聲道。
“我的下場,不會太好了。”
陳方青搖了搖頭:“但我沒有後悔過,我之前做過什麼,如果可能,我也會繼續做下去。不管我下場怎麼樣,起碼現在,我還在這個位置上,還能發揮一些餘熱,如果你沒有更好的辦法,那我建議還是按照我的方法來,即便是從集團的角度來說,這麼做或許會損失慘重一些,但總比等到李天瀾成長起來,將我們的集團徹底打散了要好很多。”
郭聞天用力握了握拳頭,沒有說話。
陳方青突然笑了笑:“壞人不用你來做。李天瀾即便到了幽州,難道還能馬上殺過來要我的命不成?時間,我們還是有一些的,集團這麼大,我處境不好,說話怕是沒有多少人肯聽了,但總還是有人能聽進去,態度,我會表達出來。總統那邊,我去找他談,王青雷那,我來做工作,這次我們退讓的步子或許大了一些,但未來還是可以穩定的。”
陳方青的聲音頓了頓,再一次笑了:“接下來,李天瀾不管有什麼招數,我都接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