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斜的下坡,輪椅速度越來越快,陸山民緊緊的抓住輪椅扶手,驚慌失措。
公路護欄越來越近,護欄外麵是一兩米高的一個陡坡,這個高度,摔下去雖然不至於要了他的命,但以他現在受傷的身體,肯定得傷上加傷,狼狽不堪。
陸山民心裡暗罵最毒婦人心。眼見就要撞上,已經做好飛出去摔個狗吃屎的心裡準備,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一陣風聲,緊接著感覺到一隻手抓住了輪椅,快速飛馳的輪椅戛然而止,慣性之下身體前撲而去,身體剛剛離開輪椅,另一隻手抓住了他的後領,生生把他拉了回來。
陸山民大為火光,回頭大罵,“海東青、、”
剛叫出名字,一口怒氣被硬生生堵在嗓子眼。
海東青笑了!
笑出了聲音,笑得露出了牙齒。
牙齒整齊潔白,嘴角竟然有兩個小小的酒窩!
笑得燦爛!
笑得放鬆!
仿佛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兒。
滿腔的怒意漸漸消散,陸山民不自覺露出一抹微笑。
朝陽溫暖嫵媚,清風溫柔輕徐,偶有兩隻山雀嘰喳嬉鬨而過,也有銜泥飛過的燕子,寧靜而生動。生出嫩葉的小草帶著嫩嫩的清香,遠近紅黃粉白的小花在風中輕搖,靜謐而多彩。
陸山民很沒用的心軟了下來。
海東青將目光投向遠處,或許是捉弄了陸山民心情大好,喃喃道:“春天的風景真美”。
陸山民也有同樣的感慨,淡淡道:“這個時節,和大黑頭、小妮子一起進山,漫山遍野的花草樹木,成群結隊的野兔野雞,鷂子山南麵有個湖,湖的名字很文雅,不像是山裡人取的,叫月亮湖”。說著指著不遠處的湖泊說道,“跟這個湖差不多大小,也差不多一樣碧綠,湖邊有很多叫不出名字植物,有的葉子紅白相間,果子像一個個小小的燈籠一溜掛下,有的花像大大的喇叭,白色的,周圍一圈一圈的粉色。湖裡的魚也很奇怪,有種魚有著尖尖的嘴巴,白色的,巴掌大,特彆靈活,隻有我能抓到,連大黑頭和小妮子都不行”。
陸山民回頭看了眼海東青,未被墨鏡遮住的臉頰一直帶著笑意,像是在想象他所說的那種植物和魚。
陸山民本想說那種魚特彆美味,特彆是撒上胡椒粉,簡直是人間極品,不過為了避免破壞氣氛,沒有提。
“彆看那個時候我們小,我們是在鷂子山走得最深的人,哪怕村裡最有經驗的老獵人也沒有我們走得遠。那個時候的天特彆大,地特彆廣,天上地下就沒有不能去的地方”。
“如果有機會我去看看”。海東青淡淡道。
“你去了不會失望的,馬嘴村的人雖然粗魯了些,也沒什麼文化,但絕對是天底下最好的一群人”。“我不騙你”。陸山民強調道。
“你們三個都在馬嘴村長大”?
“我算是吧,從有記憶開始,我就在馬嘴村。小妮子是四歲多到的馬嘴村,大黑頭到馬嘴村的時候快十二歲了”。
“哦”。
“第一次見小妮子的時候,是老神棍帶著她來的,記憶特彆深刻,當時我正坐在院子裡的樹墩上數大雁,剛數到一百隻,老神棍就過來劈裡啪啦說了一大堆,打斷了我數數,氣得我抱起樹墩就砸,還大罵了他一通,他提起道破跑得比兔子還快”。
“嗬嗬、、”海東青再次笑出了聲音,想象著道一當時的樣子,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
“小妮子在一旁插著腰笑得前仆後仰,當時不覺得,現在想想,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不但沒有害怕,反而笑得那麼開心,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傻丫頭”。
“她本來就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你呢”?陸山民轉頭望向海東青。
“我什麼”?海東青收起了笑容,反問道。
“你的小時候”?
海東青臉色漸漸恢複了冰冷,不言不語。
陸山民回過頭,笑了笑,“沒關係,不想說可以不說”。
默默的走了兩三分鐘,海東青淡淡道:“小時候、、太遙遠了、、、大概記得我愛笑,整天樂嗬嗬的,爸媽說我是他們的開心果”。
“也很愛哭,摔倒了會哭,看動畫片也會哭,家裡養的花花草草死了也會哭,爸媽又說我是林妹妹轉世,有哭不完的眼淚”。
陸山民竭力的想象著一個柔弱愛笑又愛哭的小女孩兒形象,很難把那個形象和海東青結合起來。
“上小學的時候,有個男同學特彆喜歡抓我的辮子,我很委屈,每次都哭鼻子。東來那個時候還在上幼兒園”。說著停頓了一下,臉上再次浮現出笑容,有些溫柔的笑容,“他很勇敢,每次知道我被欺負,都氣呼呼的去幫我報仇,每次都被打的鼻青臉腫”。
陸山民靜靜的聽著海東青講述,真沒想到海東來那個窩囊廢,小時候還有這樣的壯舉。
“每次見到東來被打得鼻青臉腫我都很傷心,又是好一陣難過流淚,他每次都挺著胸膛笑著對我說,‘姐,我不疼,我以後保護你’”。
海東青似乎猜到陸山民的想法,淡淡道:“東來一直都很勇敢,那個時候、、他實在太小了,被嚇壞了”。
陸山民呼出一口氣,他知道海東青說的那個時候是什麼時候,一個十七歲的花季女孩兒,一個膽小柔弱的女孩兒,當時該有多害怕,有多無助,她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又是怎麼變成如今這個樣子的,東海威名赫赫的海東青,在這威名之下,有幾人知道她所經曆的內心煎熬。
他很理解海東青,不是現在才理解,是現在理解得更深刻了而已。這些年走過來,她不允許自己再柔弱,哪怕一絲絲也不行,所以她殺伐果決,所以她心狠手辣,不給敵人留餘地,其實也是不給自己留餘地。因為她害怕一旦開始柔弱,就如多米諾骨牌一發不可收拾。
是破繭成蝶,還是作繭自縛,是巾幗不讓須眉,還是死死的困住靈魂,難以明狀。
陸山民是不幸的,出生就沒有父母。但他認為海東青比他更不幸,至少他有爺爺、有道一、有黃爺爺,還有大黑頭、小妮子,還有李村長、陳書記,還有白靈,還有馬嘴村那群質樸的叔叔伯伯、嬢嬢嬸嬸,至少他的童年是幸福的。
“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海東來有個好姐姐”。
“是嗎”?
“當然,海東來其實很不錯,你把他教得很好”。
“那你能讓阮玉嫁給他嗎”?
陸山民愣了一下,回頭詫異的看著海東青,“你也會開玩笑了”?
海東青麵色嚴肅,“你覺得我是開玩笑的人嗎”?
“不是,但是、、”。
“以前是擔心東來被牽扯進來,現在他長大了,有他的選擇,既然已經進來了,也無所謂了”。
“你理解錯了,你無所謂,我有所謂啊,當初是海東來有負阮妹妹,不能就這麼算了”。
海東青眉頭微微皺了皺,臉上明顯浮現出怒意。
陸山民心裡咯噔一下,海東青的火爆脾氣他領教了太多次,彆說現在是半個廢人,哪怕全盛時期也隻有被她揉膩的分。
正當陸山民快速的思索著海東青會怎樣對付他的時候,海東青臉上的怒意漸漸消失,淡淡道:“等事情完了,我親自去向阮玉道歉”。
陸山民鬆了口氣,回頭意外的看著海東青,感激的笑了笑。海東青當年的行為一直是阮玉心中的一根刺,這幾年隻是迫於顧全大局才相安無事,其實陸山民心裡清楚,這根刺一直紮在阮玉心頭,除了海東青,沒人能拔得出來。夾在兩者中間,他一直有些左右為難,他想過阮玉最後會不會主動屈服,但從沒想過海東青會先退一步。
海東青嘴角勾起一絲弧度,看上去有些不滿,“在你眼裡,我就那麼不近人情嗎”?
陸山民嗬嗬一笑,“你是我見過最通情達理的人”。
“你是在嘲笑我嗎”?海東青冷哼一聲,看上去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陸山民趕緊伸手捂住嘴巴,使勁兒的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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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獅駝峰頂峰往下看,綠樹新枝彙聚得鬱鬱蔥蔥,在那猶如羅圈椅的半山腰上,隱約可見隱藏的灰瓦白牆、雕梁畫棟。
吳公館,吳家的老太爺就住在裡麵,吳青峰也住在裡麵。
吳崢順著黃九斤的目光看去,淡淡道:“一個易髓境後期巔峰,三個吳家子弟,四條命,還不夠讓你出氣嗎”。
“他們的命在吳家眼裡不值錢,在我的眼裡更不值錢”。
吳崢摸了摸鋥光瓦亮的大光頭,有些無奈,“隊長,我知道你的脾氣,所以我不是來為吳青峰求情的”。
黃九斤輕輕拍了拍吳崢的光頭,“你這顆光頭裡麵鬼點子最多”。
吳崢笑了笑,“以前在部隊,就數我最調皮搗蛋,儘給你惹禍,還害得你被黑鍋。我知道,我那些小心思從來沒能騙得了你,你不過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而已”。“但這一次我真沒什麼小心思”。
“是嗎”?黃九斤咧嘴笑了笑。
吳崢點了點頭,深吸一口,“隊長,我知道你從不懼怕任何人,任何事。如果你是孤身一人,你連天王老子都不怕。”說著頓了頓,“但是你不是一個人,你的兄弟更不是一個人,吳青峰已經被剝奪了下一任家族的繼承權被軟禁了起來,算是得到了應有的懲罰。那三個旁支子弟雖然沒什麼大不了,但費維這個實打實的易髓境後期巔峰還是值點錢,吳家已經做出了讓步。”
說著掏出煙遞給黃九斤,後者擺了擺手,“一直沒學會”。
吳崢自顧點上,淡淡道:“和吳家交惡不是件好事情,真鬨翻了,即便拿你沒辦法,但拿陸山民還是有辦法的,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他”。
“還記得我教你的嗎”?
“記得,打架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不打則以,要打就要把對方打痛,否則對方會覺得你好欺負,下一次還會來。但是,這次不一樣,吳家是生意人,生意人講求以和為貴,並不是軍隊,更不是江湖義氣,吃了癟之後非要找回場子,是有機會化乾戈為玉帛的”。
“你生命中有沒有最重要的人”?
吳崢愣了愣,淡淡道:“沒有,我隻是吳家旁支,父母早些年就不在了,得益於天賦異稟,受到家族的傾力培養才有今天的地位”。
“所以你不明白,當你看見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渾身浴血差點沒命時候的感覺”。說著頓了頓,“而且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差點同時死在你的麵前”。
“隻是差點,但並沒有死”。
“但我的心,是一樣的痛”。
吳崢嗬嗬一笑,笑聲意味深長。
“你等等我,很快就回來”。
說完縱身越下,下方樹木晃動,一直向前,像一隻猛獸在山林中奔騰。
黃九斤看著那條快速向前蔓延的線,眼中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失望,但很快又恢複了剛毅。
偶像,大多是用來崇拜的,但也有少部分是用來超越和挑戰的。出身吳家旁支的吳崢,一直都有一顆不服輸的雄心壯誌,在部隊的時候不服輸,回到吳家也依然不服輸。沒有親情的羈絆,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那顆野心身上。
在部隊的時候,這是好事,現在,未必是好事。
說他變了其實不準確,他從來就沒變過,變的隻是所處的環境。
黃九斤隱隱有種感覺,那份刻骨銘心的戰友情,在這一刻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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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青峰一根接著一根的抽煙,他不知道自己會被關多久,一個月、一年、還是一輩子,無情最是帝王家,吳家不是帝王之家,但無情堪比帝王家。
房門被人推開,一縷光線照射進來。
長時間呆在黑暗中,眼睛有些不適應,抬起手遮擋在麵部,眯著眼看過去,雖然模模糊糊,但認得出是他的二哥吳存榮,吳家下一任家主最有力的競爭者,當然,現在應該是板上釘釘,已經沒有人能與他競爭了。
“青峰,我來看你了”。
吳存榮的笑容在吳青峰看來充滿了嘲笑的意味兒,幾天來的緊閉本已讓他的內心激進崩潰,看到這個始作俑者,不自覺的咯咯冷笑,渾身顫抖。
“不用貓哭耗子假慈悲”。
吳存榮推了推眼鏡,雙手環胸半靠在桌子上,俯視著吳青峰,“青峰,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你誤會我了”。
“是啊,我太傻了,以為好歹也是一母同胞,你再狠也不至於釜底抽薪”。
吳存榮含笑搖頭,“那晚我給你打了電話,你要是接了就好了”。
“嗬嗬,”吳青峰像是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還裝,有意思嗎。你以為我這段時間關在裡麵什麼都沒想嗎,我什麼都想透了”。
吳存榮含笑不語,淡淡的看著吳青峰,像是在等著他說說想透了什麼。
吳青峰雙目有血絲,抬頭冷冷盯著吳存榮。“那晚我本沒有殺陸山民的打算,汽車開在高速路上的時候,費維看似無意間說了句‘老爺子當年很討厭陸晨龍’成功勾起了我的殺心,費維一直是你的人”。
“我看你是關太久了,產生了幻想”。
“那晚我回家之後,在院子裡碰見了李炳河,他的鞋子上有泥土,當時我沒在意,後來我才想明白,那晚他也在南山”。吳青峰自顧說道。
“你在南山參加舞會,一明一暗保護不是很正常嗎”。
“嗬嗬,是啊,確實很正常,連爺爺和父親都挑不出毛病,但是,劉妮帶著陸山民在南山潛行,怎麼恰好就朝著我的方向而來,怎麼恰好汽車開得不快不慢,恰好讓費維感知到了她們的存在,如果我沒猜錯,是李炳河故意釋放出威脅,逼得他們倆朝這個方向逃跑”。
吳存榮沒有說話,笑了笑,示意吳青峰繼續說。
“在舞會上的時候,我和納蘭子建有過一次交談,當時我隻以為是納蘭子建這個人目中無人才對我不冷不熱,但是納蘭子建怎麼可能傻到跟一個可能成為吳家下一任家主的人無故結仇,現在回想起他看我的眼神,是一種完全不屑,甚至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吳存榮一直帶著淡淡的笑意,不過此時的笑意中多了一抹冷意。
“你早已和納蘭子建狼狽為奸,給我設了個局。你一邊讓費維鼓動我殺陸山民,一邊其實早已知道納蘭子建會通知黃九斤。”
“嗬嗬、、”吳青峰咯咯冷笑,“吳存榮,你真的好狠,連對你忠心耿耿的費維也可以出賣,估計他到死都不知道是死在你的手裡。用一個易髓境後期巔峰高手的死,輕而易舉把我打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你夠狠,你夠毒”。
吳存榮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雙目中已滿是殺意。
“果然不愧是我的好弟弟,當真是好聰明”。
“隻是我不明白,納蘭子建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有什麼目的”。
“哦,他的目的嘛,很簡單,可惜你不知道外麵的情況,你要是知道了,就明白了,你不過是一根小小的導火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