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諸士孰為佳(上)(1 / 1)

宰執天下 cuslaa 1562 字 1個月前

熙寧六年三月初六,乃是禮部試舉人參加殿試的日子。

位於宮城東南的集英殿,這時早已經打掃乾淨。四百零八張桌案在大殿的東西兩端排得整整齊齊,隻留下殿中央空著,以供考生們進來之後叩拜天子之用。

在每一張桌案的左上角,與禮部試一樣,都貼了著有姓名籍貫的紙條,以防考生混作一團,失了朝廷體麵。

按照多少年來的慣例,殿試貢生們的座位排列順序,都是照著他們在禮部試上的名次來的。離著天子越近,這名次就越高,離得越遠,自然名次就越低。

李舜舉拿著名單,一個個對照著桌上的姓名籍貫。從東頭最近陛前的禮部試頭名邵剛,一直查驗到位於大殿東南、西南兩個角落裡的慕容武和孫中。

雖然昨日已經有小黃門對照過兩遍,李舜舉自己都照過了一遍,但李舜舉一向知道宮廷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既然剛生下來的健健康康的皇子,第二天就能暴斃,從仁宗皇帝開始,宮中多少年來隻見公主,生下來的皇子卻一個都養不活;那麼昨天布置好的一切,今天起來全變了個樣子,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不再一次親眼對上一邊,他怎麼可能放心得下來?

用了小半個時辰,提著燈籠,將每一個桌案都對照過,李舜舉最後站在大殿門口,鬆了口氣,點了點頭。一切就緒,全都已經準備好,就等著天子和考生們來了。

………………

這時候,才不過是卯時初。

天色還是黑沉沉的,尚能看見天上的成千上萬的繁星。但就是這個時間,韓岡與所有的士子都已經來到了皇城外的左掖門處。

今天是最後一道關口,隻有順利通過了,才能夠得到進士的資格。但左掖門前的氣氛,卻是比當日國子監前要輕鬆許多。每個人都知道,今天隻要不犯蠢事,進士已經穩拿穩了。

貢生們小聲談笑著,等著宮門打開。但也有人凝神靜氣,不與他人多言語。

“這些人多半是爭狀元的。”慕容武低聲對韓岡說著。

韓岡點了點頭。禮部試中高高在上的餘中、邵剛,都在這些神情嚴肅的士子之中。

不過韓岡認識的另外一個準備爭奪狀元的貢生,卻沒有學著邵剛和餘中,而是擠了過來,“玉昆兄,原來你已經到了!”

韓岡臉上浮起了應酬式的微笑:“不意致遠兄也到了!”

韓岡認識葉濤。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在國子監門前,就是放聲大笑的那群人中一個,看起來各個自信非凡。可當時葉濤身邊聚集的那些個士子足足有十五六個,今天卻是隻有葉濤他單獨一人到場。

第二次見到葉濤,則是在兩天前,應邀赴王雱邀請,在狀元樓上,由王雱親自向韓岡介紹的,不為彆的,隻是為了讓親戚之間互相見個麵。

這才是最讓人驚訝的。

韓岡跟葉濤現在算是姻親——儘管中間隔了一層——韓岡與王安石的女兒結了親,而葉濤則是韓岡嶽父的親兄弟,也就是王安國前兩天剛剛招來的女婿。

葉濤的文章寫得很好,但韓岡並不喜歡他。不是因為彆的,而是葉濤的說話,一直帶著居高臨下的味道,為自己的文采而驕傲。傲王侯,慢公卿,這是真正的士人所為。但傲慢到自己頭上,韓岡的氣量雖不差,不至於因此而動怒,但要讓他貼上臉去迎合,卻也是休想。隻是在表麵上,他的應酬還是到家的。

王雱並不是鈍感的人,前日宴會後,便問著韓岡對葉濤的看法。

韓岡搖搖頭,回了一句:“無他,隻是今日乃有子遲之問。”

子遲,是孔子的弟子,七十二賢人中的樊須。在論語中他曾向孔子問何為‘知’,而孔子的回答是‘敬鬼神而遠之’。

自家親戚,打臉不好,我乾脆離你遠一點好了。

王雱先是撲哧一笑,而後便是搖頭一歎,“其實葉致遠也不是故意如此,隻是性格使然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不帶他來見玉昆了。”

韓岡不欲於葉濤打交道,到了的時候見到他在前麵,卻留在後麵不上去打招呼。但葉濤眼尖,不知怎麼看到了韓岡,就擠了過來,打過招呼,便道:“小弟在前麵隔得甚遠,現在才看見玉昆兄,還望勿怪!”

韓岡臉上浮起了真摯的笑容,“不敢。韓岡也是眼拙,沒有看到致遠兄。”

兩人哈哈哈的互道著沒關係,然後交換著天氣之類的寒暄話語。

韓岡壓著心頭的不耐,沉下心來應付著葉濤,這時候,幾聲鐘響從宮中傳出,宮門終於開了。

當值的閣門使走了出來。

不用他多話,考生們按著名次先後,立刻排起隊來。前日太常禮院的禮官,已經向這四百零八位貢生們教導了進宮麵聖時改有的禮節,沒有哪人敢於錯上半點。

葉濤連忙擠回去,他禮部試的名次很靠前,比起一百五十七名的韓岡要強得多。韓岡冷淡的看著他的背影一眼,在自己的位置站定,不再去想這隻煩人的蒼蠅。而慕容武,此時早就回到了最後麵。

從左掖門進了宮中,考生們被閣門使領著直趨集英殿。周圍有上四軍的士兵護衛監視。旁邊還有監察禦史盯著,沒有人敢於做出任何失禮的行為,也不敢抬頭張望。各自看著腳下的路,盯著前麵人的腳後跟,向前疾步走著。

一路了殿上,宮廷韶樂從集英殿中回響。天子還未到,但今科的考官已經都在殿中等候。

韓岡作為四百零八人中唯一的朝官,卻還是第一次來到宮殿之中。雖然低垂著眼,裝出一副謹守禮儀的模樣,卻也不忘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周圍的布置。

尋常而已。

殿中陳設的器物,裝飾的布幔,梁柱的油漆和彩繪,都已是老舊。根本比不上有著無數善男信女捐獻的大相國寺、開寶寺等大叢林的主殿。

也隻有規模,算是勉強讓人不會小覷了皇家的體麵。儘管集英殿隻是諸殿之中,規模排在後麵的殿閣,但二十多丈的寬度,十餘丈的進深,還是讓每一個貢生心中震撼不已。也就是韓岡眼界高,見得多,沒放在心上。

兩排有數人合抱粗細的梁柱,在大殿內,隔出了東西兩廂。兩廂之中,排滿了桌案。桌案都是舊的,跟國子監差不多。而且桌案都不高,隻有一尺多,不到兩尺的樣子。給考生們準備的是蒲團,而不是馬紮或是杌子。

‘這是要跪坐啊!’韓岡先是暗罵了一句,又慶幸自己幸好已經習慣了,不然可是要出醜。

在考官們的監督,四百零八名貢生們在集英殿中央排好了方陣,打頭的三人是在禮部試排名最前的三個。

幾聲淨鞭響過,樂聲止歇。在禮官的叱令下,所有的考官和考生,無一例外的都跪拜了下去,靜靜的等著天子的到來。

寂靜的大殿中,韓岡低著頭,研究著大殿地麵上作為鋪墊的磚石。雖然是燒製出來的磚石,卻是泛著幽暗的金屬光澤,也難怪外界傳言說,宮中使用金磚鋪地。

如果是漢代,殿上都是鋪著地板,進殿要拖鞋。但到了南北朝之後,周時的禮節就已經開始變了。到了現在,已經可以穿著靴子走在大殿上。

連串的腳步聲終於從前方傳來。

並不吵鬨,很整齊,靜悄悄的響起,又靜悄悄的結束。

然後禮官的又吊著嗓子半吟半唱的發號施令。

三跪九叩。

向著當今的大宋天子,統禦億萬兆民的皇帝,叩拜下去。

一拜一起之間,都能看著殿上的人物。但隔著有些遠了,光線又很昏暗,看不請坐在禦榻上的趙頊是個什麼模樣,隻是站在陛前,一開始並沒有出現的一個高大聲影讓韓岡很熟悉。

是他的嶽父王安石。

看起來王安石是跟著天子在殿後等待,然後與天子一起出來。不僅僅是王安石,還有兩人也在列。不出意外,應該是參知政事的王珪和馮京。

一連串事先已經被禮官傳授的禮儀之後,考生們終於可以落座。在內侍們的引導下,一盞茶的功夫,就已經各自就位。

然後今次的考題題目便出來了。

‘古之明王,求賢而聽之,擇善而使之。法不足以有行也,改之而已;人不足與有明也,作之而已……以守位則安,以理財則富,以禁過則聽,以討罪則服,以交鬼神則饗,以來蠻夷則格,以上治則日月星辰得其序,以下治則鳥獸草木得其性……朕夙興夜寐,心庶幾焉,而未知所以為此之方。子大夫其各以所聞,為朕言之……朕即位於茲七年,行義政事之失,加於天下多矣。往者或不可救,來者尚可圖也。以所見言之毋隱。’

果不其然,彆看今次皇帝親自出的考題洋洋灑灑數百字,本質上就是一句話:地方上的行政闕失,可以放膽直言。

這就是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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