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驚雲紛紛掠短篷(八)(1 / 1)

宰執天下 cuslaa 1588 字 1個月前

【第二更】

前些日,環慶路發文來唱蓮花落,伸手向群牧司要乘用馬。韓岡一口氣就給了一千兩百匹。

接著,涇原和鄜延都看著眼熱,有誌一同的一起伸手。至於秦鳳和熙河,要麼是還沒有來得及收到消息,要麼就是伸手的公文已經在路上了。

當時群牧司上下都覺得韓岡給得太痛快了,將他們的貪心給慣出來了。緣邊五路數萬騎兵的胃口,僅僅是暫養在沙苑監裡的四千一百匹馬根本填不上。群牧使韓縝都頗有微詞,隻是因為是韓岡的決斷,所以暫時放著,以觀後效。

而韓岡不僅僅將暫養的四千匹軍馬送了出去,甚至把養在沙苑監內在冊的超過十二歲的公母種馬也全都給了前線的騎兵部隊,在籍兩千,實數也一千多匹——以沙苑監的育馬水平,這一批年紀大了的種馬留在監中也是浪費牧草。

可這依然不夠,近萬匹乘用馬的缺口也隻填了一半,但韓岡有辦法:“等到這群牲畜上去,就能剩下的缺口給堵上了。隻要朝廷願意給錢收買,牲畜的主人不願意的不會太多,反正驢子、騾子用來代步也是一樣,不上陣就沒問題。”

官軍缺馬。

沒馬的騎兵有之,隻有一匹馬的騎兵有之,一馬一驢或是一馬一騾的亦有之,反倒是能做到一人雙馬的馬軍指揮寥寥無幾,契丹人的一人三馬則更是隻存在於傳說中。大宋的騎兵部隊,能有驢子代步,誰都沒法抱怨。

這個道理也簡單,點破了就不足為奇了。

韓岡的話說完,一個勾當公事率先拱手讚道,“龍圖才智過人,我等實不能及。”

另一名官員也歎道,“朝廷昨天已經下了堂劄,讓京西和開封府調集牲畜,一個月之內,當能如數送抵關中。誰能想到龍圖早就看到了這一點。”

韓岡端起茶啜了一口,將自嘲的笑容藏在了茶盞之後。誰讓他一力反對這一次的軍事行動?這時候自是得要錢給錢,要糧給糧,這樣一旦出了事,誰也不能將責任推到自家的頭上。

不過話說回來,就是他支持這一次的戰事,也照樣會這麼去做。就是讓幾路兵馬明著占便宜也無所謂,誰還會嫌事前準備太充分?

這個道理,在官場中混老的官員沒理由想不到,現在一個個嘖嘖稱歎,還不如說在歎息失去了看笑話的機會。

用已經變冷的茶水稍稍潤了潤喉嚨,韓岡笑道:“隻要朝廷肯花錢,哪裡買不到馬?為了打仗,幾千萬貫都拿出來了,拿個三五十萬貫出來買民間的牲口,難道天子還舍不得。隻要能趕得上時間就行。”

韓岡一開始就是將主意打到了京畿和京西頭上,京營的禁軍都去了關西,糧草也有許多是從京中調去,沒理由說牲畜就不行。

用關中的牲畜,補馬軍的缺口,再用京西和京畿的牲畜,去補運糧隊的缺口。這就跟運糧一樣,隻要節奏不亂,軍馬和糧秣都不會出問題。

韓岡一個上午就坐在公廳中拆東牆補西牆,做著泥瓦匠的活計。忙碌的時候,時間過得飛快。

很快就到了中午,就聽見外麵傳話,“龍圖,內翰回來了。”

韓岡站起身,帶著廳中的幾名屬官走下中庭去迎接群牧司的主官,就看著韓縝麵色不愉的搖著頭進院來。

見了禮,回到廳中,韓岡讓閒雜人等都退下,問道:“內翰,出了什麼事?”

韓縝沉著臉:“種諤提前出兵了!”

“……我就說嘛。”韓岡先是一怔,繼而輕笑起來,“種五怎麼可能是老老實實、按部就班做事的人?!怪不得他最近這麼老實,原來是打著這個主意。”

“玉昆!”韓縝提聲喝道,“種諤這是為爭功而枉顧君命,壞了大事,如何還能笑?!”

“這不是打了黨項人個措手不及?”韓岡反問道,“黨項人的細作肯定是將緣邊各路的情況都送去了興慶府,恐怕梁乙埋都比我們還清楚官軍何時會出陣。種諤這一下,卻是出奇製勝的一招,奪占銀夏不在話下。”

韓縝立刻反駁道:“官軍的目標不是銀夏,而是興靈。”

“銀夏一丟,隻剩興靈一地的黨項人,便是做困愁城。除了地勢,彆無他處可以借力。而且種諤出其不意掩其不備,也是將黨項人的士氣給打掉了。雖說是有違命之嫌,但結果並不差。”

種諤突然出兵,讓朝廷和黨項人同樣措手不及,不過也順便解釋了韓岡之前的疑問。雖然韓縝很是憤怒,但在韓岡看來,隻要結果好就行了。

‘看起來這一戰還真能給種諤贏了。’韓岡心裡想著。

韓縝卻是抿著嘴,看了韓岡半天,最後才說道:“天子已經下詔,命種諤回兵!”

韓岡聽得呆住了,楞了半晌,猛然站了起來,揚眉瞪目的厲聲問道:“這是誰的提議?!壞了軍心,他可擔當得起?!”

“玉昆!”韓縝驚了一下,韓岡如此失態的情況都沒有見過。他沉聲提醒道:“這是種諤做錯了事!”

“士氣可鼓不可泄!出兵了都還能叫回來,合圍興靈,就可當沒鄜延路這一路了。”韓岡張開雙手手掌,十根手指比在韓縝麵前,“幾近十萬人馬,出陣官軍的三分之一啊!”他連連搖頭:“我要入宮!”

韓岡望著韓縝,正容說道:“雖說這場戰爭不是我韓岡支持的。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天子亂命。”

“玉昆,等一等。”韓縝攬住了韓岡,“種諤為爭先倉促出兵,糧草還沒有集齊,就是京營的七個將也一樣還沒有到延州。種諤是孤軍深入,糧草又不濟,這是必敗之局。”

“種諤若沒有幾分把握,他不會出兵。他敢出兵,自然是能因糧於敵。黨項人囤糧的地點,必是已經遣細作都打探到了。”

“因糧於敵。”韓縝哼了一聲,“這個風險玉昆你知不知道有多大?”

“黨項人常做的,官軍一樣能做。”彆人倒也罷了,韓岡卻知道種家擺在橫山南北的耳目有多厲害,“當年在羅兀城,之後在橫山,種諤都曾因糧於敵,從來都沒有在糧秣上出過差錯。他是老用兵的,又是想立功勞,哪裡會犯蠢?”

“玉昆,你與種諤相熟,所以信他,但天子能放心嗎?”韓縝看了看韓岡,“即便給種諤做到了,但他提前出兵,其他幾路人馬會怎麼想?如果朝廷不將鄜延路的兵馬召回來,其他幾路將帥會怎麼做?是乾看著,還是跟著一起出兵?其他人能有種諤的本事嗎?”

“……承蒙內翰提點,但這件事韓岡還是得說。”韓岡沉默了片刻之後,向著韓縝拱手一揖,大義凜然,“今日一事,天子聽與不聽,自有其判斷。但韓岡為人臣,卻必須得說,否則便是不忠。”

韓岡現在已經冷靜下來。

韓縝說得沒有錯,種諤的提前出兵,放在其他幾路兵馬的眼裡,是徹頭徹尾的爭功——雖然他們這麼想並沒有錯。但要是他們為了與種諤爭功,一起提前出兵,那戰局隻會變得不可收拾。

各路的糧草都還沒到齊,民夫、騾馬也一樣,甚至連兵馬都還未完全就位。貿然出兵,最後的結果必然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

方才的一番話如果沒在韓縝麵前說,那怎麼樣都沒關係。但既然已經說出口了,就必須在天子麵前留個底檔。否則日後被捅出來,天子的麵前可就難看了。韓岡可不會將自家的把柄放在不能相信的人手上。

匆匆辭了韓縝,韓岡便起身去求見天子。

臉上已經恢複平靜,看不出異樣,心中卻是在歎息,

天子召回種諤,也是在情理之中,但為此付出的代價,卻是六路中戰鬥力最強的鄜延路,就此隻能做看客了。

種諤這個賭徒又是在賭,賭天子不會將已經出陣的大軍給召回。

隻可惜這一次他又賭輸了。

等他回去後再協同其他幾路一起出兵,鄜延路的兵馬絕不會還有現在的士氣。六路中兵力最多的一路,被當做主力的一路,僅僅是經過了一場墊場戲,就給廢掉了大半。這一仗,想贏是越發的難了。

若說到賭性重,當今的將帥中,種諤算是排在第一。

當年他奪占綏德城,種諤就在賭,賭天子會留下綏德城,不會理會樞密院的反對。結果他贏了,同時也輸了。綏德城靠了郭逵的諫言保住了,但種諤本人則是被投閒置散三年。

羅兀城一戰,他又在賭,可惜攤上了一個不會用人的韓絳,使得廣銳軍叛亂,最後功敗垂成。

橫山一役,隻是按部就班,不算賭博。但這一次,可就是把天子都耍了。置朝堂已經敲定的作戰方案於不顧,先行出兵。很遺憾,他又失敗了。

韓岡歎了一口氣,往宮門走去。種諤是個一流的將領,但他僅僅是將才,而不是帥才。缺乏足夠大局觀,以及不會看人。

看錯了韓絳,看錯了天子,出現今天的局麵,是意料之外,卻也是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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