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六)(1 / 1)

宰執天下 cuslaa 1864 字 1個月前

“好久沒來了。”

平章府一如舊日,可韓岡自從離京之後,有半年沒來到這裡。入府之後,左右顧盼,興致勃勃在看風景。

“嗯。”王旁很沉靜在側應了一聲,嘴皮子都沒張開。

“還是這般清靜。”

王家的人少,諾大的院子,看不到幾個奔走的仆役。完全沒有簪纓世家的威風。

“嗯。”

“外麵倒是熱鬨,探頭探腦、鬼鬼祟祟,就沒派人趕一趕?”

“嗯。”王旁依然隻回了一個字,好像什麼都沒聽到。

韓岡側頭看了看自己的二舅子,又道:“並州歌舞乃是一絕,馮當世[馮京]當年曾倍加讚歎。小弟這一回回來,有人就送了一對。趕明兒送過來,以娛耳目如何?”

“嗯……”猛然間反應過來的王旁大驚失色,“玉昆!”

韓岡笑得促狹:“說笑罷了,小弟可不想你妹妹回頭怨我。”

王旁皺著眉,“玉昆,難道昨天回去二姐就沒怨你。”

“出嫁從夫,多虧了嶽父嶽母教女有方。”韓岡嗬嗬笑了兩聲,見王旁板著臉,便收斂了起來,正色道:“我知嶽父心思。嶽父那邊也當知我心意。世人皆以為嶽父是以退為進,不過小弟明白,嶽父是真的想退了。如果都隻為功名利祿,哪會有這麼多事?”

縱然朝廷現在將他和王安石的辭表都駁回了,可韓岡清楚王安石是真心想辭官,而他自己也是不想被人拿著樞密副使一職當成攻擊自己的武器。權位本就是工具,不合手時就要乾脆的丟掉。

大道之爭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退步的餘地。官職可讓,但道統如何能讓?為了名聲,為了能更好的一爭道統,韓岡現在最該做的就是放棄手中的權力。如果沒有遼國入寇,韓岡也不會接受樞密副使的任命,現在辭職隻是回歸正途。

韓岡私底下就準備薦蘇頌代己任,同時將沈括推到三司使的位置上。隻要其中有一個能成功上位,也算是達成目的了。當然,韓岡更信任蘇頌一點。畢竟沈括是有名的牆頭草,一貫的腰骨軟。

王旁有些看不慣韓岡的態度:“這回呂吉甫要回來了。玉昆!”

“小弟能回來,呂吉甫當然也能回來。”韓岡渾不在意,他的以退為進,比人們所猜測的要退得更多、更遠:“嶽父要他回來就回來吧。”

要真是以辭官為要挾,王安石他薦呂惠卿做什麼?韓岡也準備推薦人,這就是真正想要辭官的做法。

“玉昆你倒是看得開。”

“難道仲元還以為小弟辭官是妝模作樣,私心裡還戀棧權位不成?”

韓岡不在乎一張清涼傘,王安石是更不在乎,可他不信呂惠卿能跟他一般想法。韓岡本就想跟王安石開誠布公的談一談,以眼下的局麵,當然是越早越好。

書房內,王安石正坐在桌前,翻閱著剛到手的新書。那張巨幅的桌案也完全被書卷和紙張給遮蓋了,甚至有好些書都掉到了地上。

王旁見狀忙走過去,幫忙收拾起來。

“嶽父好興致啊。”韓岡則笑盈盈的上前行禮。

同樣上表辭官的王安石並沒有敵視韓岡的意思,轉過身,正麵對著韓岡:“玉昆,你來了啊。”

“是的,韓岡來了。”韓岡又躬了躬身。

王安石老了,皺紋和老人斑越來越明顯,從外相上看,他比半年前至少老了五六歲。可見王安石這半年多來,為了朝政付出了多少。

“江州司馬青衫濕,梨園弟子白發新。”韓岡走到桌邊,低頭看著王安石擺在桌上的文字,“嶽父又是在做集句?”

王安石喜歡集句,也就是把彆人的詩作詞作,東拉一句,西扯一句,拚湊出一篇詩文來,或者就是湊一副對聯。算是文字遊戲。不過王安石水平高,湊合起來的詩詞,多有超過原篇的情況。

隻不過王安石是有名的兩腳書櫥,撰寫詩文的時候,典故、韻腳什麼的,根本都不用翻書,全憑自身的積累。將書鋪了滿桌子的情況,十分少見。一句一句的擺上去湊,苦吟之態,更有幾分賈島的味道。

這是準備要悠遊林下嗎?當真將事情都交托給呂惠卿不成。韓岡心中犯嘀咕。

王安石悵然一歎:“前日做聯,這一句始終對不上,幸虧有蔡天啟來。得了他的指點。”

“蔡天啟?”韓岡沒聽過這個名字。

“蔡子雍的兒子,名肇。上一科中了進士。這兩年在國子監中。”

韓岡驚訝起來:“蔡淵的兒子都中進士了?!”

蔡子雍,韓岡是認識的。其名為淵,與韓岡同在熙寧六年中進士,不過年紀偏長,整整四十。有個元豐二年中進士的兒子,現在想想也不足為奇。

蔡淵是丹陽人,曾在王安石門下聽講,也難怪蔡天啟能夠隨意的進出韓家。

王安石眼皮耷拉著,看著就沒什麼精神,隻有歎氣聲響亮:“人老了,記性也差了。集句起來越來越難。”

“嶽父如何現在就稱老?‘風定花尤落’這一句,不是嶽父彆人也對不上,豈是今日可比?”

風定花尤落是靜而動,世人過去認為是絕對,很難在過去的詩文中找到合用的下聯。但王安石卻輕易的找到了,而且是傳唱極廣的一首。‘鳥鳴山更幽’是動而靜。兩句並列比‘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對仗得更工整。

“說到對仗工整。記得過去也曾有一絕對,最後是石曼卿[石延年]給對出來的。”

“是這個?”王安石伸手去翻桌上,翻了半天翻出一張紙來,上麵寫滿了詩句,大概是集句時來湊句子的。其中給他指著的一句讓韓岡很熟悉。

“天若有情天亦老?”

“正是。”王旁應聲道:“記得石曼卿對了一句‘月如無恨月常圓’。”

王安石搖了搖頭:“義蘊甚淺,相去不可以道裡計……”轉過來,他對韓岡道:“集句多是百衲衣,遊文戲字罷了。便是做得再好也有些突兀的地方。”

“……說的也是。”韓岡不知何故遲了一步才反應過來,“不過之前嶽父寄來的《胡笳十八拍》,卻是渾若天成。”

“玉昆你什麼時候會評詩了?”王旁在旁笑問道。

“君子遠庖廚,小弟還知道酒菜好吃難吃呢……”韓岡笑了一聲。看看王安石,笑意又浮了起來,“嶽父倒是要例外。”

王安石從來都是盯著麵前的一盤菜吃,此事親朋好友中無人不知。曾有一次王安石赴宴,隻盯著鹿肉吃,有人以為他喜歡鹿肉。不過韓岡的嶽母讓人鹿肉挪遠,換成另外一盤菜在麵前,王安石就又隻盯著那盤菜吃了。還有在仁宗麵前做禦製詩,苦吟之下無意中把魚食一顆顆都吃下去。他吃飯不論好壞,這例子一一數起來,可不是一天半天能說完的。

“老夫例外不了。玉昆,你才是例外。”

韓岡不通詩詞,他對外界一直都是這樣的宣傳。不過很多人都認為他其實是不想因詩詞而亂正道,所以他故意掩蓋了真正的水平,本身還是很有才華的。

王安石卻不那麼看。畢竟一遇到詩文的話題,韓岡往往都會避開。不但不作詩作詞,就是評詩評詞也沒有過。從他平常的文章和奏表中,也能看得出韓岡在文學才華的匱乏。徹頭徹尾的不做詩文,是異類中的異類。

“詩言誌,歌永言。詩詞昭人心。韓岡隻需看看詩詞中的誌向,用不著有好才華。”

“誌向?程顥的誌向,玉昆你知不知道?”

“伯淳先生在京已半年,嶽父倒是不介意。韓岡要回來卻半點不客氣。”韓岡拉下臉來詢問,他很想知道王安石到底為什麼極力阻止自己入京,“為何如此厚此薄彼?”

“此輩不足為慮。”

韓岡拱拱手:“承蒙嶽父看重。”

韓岡與王安石,一見麵就鬨起了口舌之爭。你來我往,讓外人看的過癮得很。

隻是王安石變得不耐煩起來:“乾稱父,坤稱母。何謂天,何謂地?”

‘乾稱父,坤稱母’出自《訂頑》[西銘],是張載親撰的氣學總綱。但這一篇文字,卻與韓岡主張的格物之道無法融合。從韓岡的理論中,完全推導不出君臣綱常——天子為天地嫡子,大臣乃天子家相:‘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差得太遠了。天人之論與格物致知之間的裂隙,大到無法彌補。世界觀分道揚鑣,這是氣學最大的漏洞。

“天地者,自然也。人存天地間,就是生活在自然之中。至於抬頭看到的天,近的是地外雲氣,遠的則是虛空星辰。”

“不見聖人之言。”

“韓岡從不認為有萬世不易之法。縱使先聖之論,合於道,則承習之,悖於道,則摒棄之。傳抄千載,誰知道裡麵有多少與原文相悖之處?”

“玉昆,你就這麼跟太子說?”王安石口氣輕鬆,神色卻嚴肅起來。

“如何不能?”

“外公!爹爹!要吃飯了。”軟糯糯的聲音打斷了韓岡與王安石的爭論。

自家的女兒適時的出現在書房的門口。

韓岡不禁微笑。自家的女兒總是在最合適的時候登場呢。王安石的神色也同樣緩和了下來。

每次韓岡登門拜訪,一進王安石的書房,最後被派來找翁婿二人吃飯的都是怯生生站在門口的小丫頭。

王安石孫輩中唯一的女孩兒,不僅是在家裡,在王安石夫妻這邊,也是最得寵愛的一個。王安石和韓岡私下裡見麵,少不了都要爭上幾句。能把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的,也隻有韓家的大姐兒了。

“知道啦。”韓岡立刻把跟王安石的爭論都丟到一邊去,走過去把女兒抱了起來。

王安石也理了理桌子,不準備跟韓岡爭了。朝堂上有呂惠卿,資善堂還有他自己,總有辦法壓住韓岡。

“對了,嶽父。”韓岡出門前又回頭。

“什麼?”

“石曼卿對得那一聯,其實小婿也有一句下聯。”

“哦?那就要洗耳恭聽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韓岡隨著話聲離開,房中一片寂靜。

人間正道——

韓岡和王安石爭得就是這一事。

到了最後他都不肯讓去半步。

王旁乾笑道:“玉昆的這一句對得一點都不工整啊。”

“工整?”

王安石哼哼著站起了身。手扶著椅背,將佝僂的腰杆挺直,僵硬的關節幾聲悶響,整個人忽的精神煥發起來,

“他是在說走著瞧!”太子太傅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洪亮,衝著兒子嚷嚷:“走著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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