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下雪了(1 / 1)

大明春色 西風緊 1567 字 1個月前

白茫茫的霧,在萬物之間糾纏不清。今早能見度不高,朱高煦等又不敢跟近了,幸好馬車的目標大,不然他們肯定要跟丟。

從池月觀出來的車,是往西邊去的。

朱高煦從七月間就開始安排王貴捕捉徐妙錦的行蹤,到現在臘月初,前後已經接近五個月之久!後麵朱高煦抽身出來,甚至親自在池月觀守了好些天。

這麼一件事,若是沒有執念,絕對無法堅持下來的。

是什麼樣的情緒縈繞在心中?朱高煦竟然連自己都不甚清楚,但他可以斷定,那種情緒雖然不是哭天搶地一樣的激烈,但埋得很深,就像多日連綿的細雨,完完全全浸透了泥土。

池月觀出來的馬車已經從彰義門出城了,朱高煦叫王貴遠遠地跟在後麵,出城後視線更加開闊,距離遠一點更安全。

熟悉的城樓,熟悉的地方,去年瞿能帶兵從這裡進來,又從這裡退走……但現在他本人已經被關在北平城裡。

池月觀的馬車徑直往西山。西山山腳下有個寺廟叫龍泉寺,朱高煦去過的。還沒到西山,他挑開車簾看了一眼,便隱隱看到了寺廟中的幾顆大樹,據說有那銀杏樹和古柏已經有幾百年樹齡!

“咱們走另一條路。”朱高煦下令道。

他隻掀開布簾子一角,仔細觀察時,見那輛停靠在了山門下麵。不一會兒,身穿青色毛皮鬥篷的徐妙錦就從馬車前麵走出來了……難道是她親自趕車?她手裡擰著一個布包,出來時抬頭看了一眼天,伸手攏了一下蓋在頭上的青綢。

王貴一邊趕車往另一個方向走,一邊嘀咕道:“稀奇了,道觀的道士不拜玉皇大帝,來拜佛主?”

朱高煦和王貴一樣感到稀奇。

他們的馬車趕到另一個路口,朱高煦叫王貴停下來,自己也下了車:“在這等著。”

他說罷把大帽往下麵一壓,遮住了大半張臉,人也快步從小路往山坡上爬。

朱高煦很快就進了另一道小門。幸好這靈泉寺他來辦過事,以前就叫王貴打探清楚了,各處都比較熟悉。

這靈泉寺坐西朝東,北邊下麵那幾座房子是用齋飯的地方。朱高煦尋思:徐妙錦一個道士,跑到寺廟來肯定有什麼事,沒心思去吃齋飯的。他遂往西麵的山上爬,左右回望,沒見著什麼人。

大冬天的,北方的人們不太喜歡出門,現在又很早,寺廟裡隻有零星幾個人走動,大多是和尚。朱高煦不動聲色地走進觀世音菩薩殿,見有和尚在旁邊,他便上前拜了幾拜,從懷裡摸出一張大明寶鈔投進功德箱。

朱高煦又繞過菩薩塑身,從後門出去,左右張望一番,抬頭看時,見上麵一道門口,有穿青色毛皮衣裳的身影一晃進去。他頓時心裡有底了。

他便繞過下麵的兩座神殿,徑直從石階爬上去,走到剛才看到人影的地方。他抬頭看了一眼,院門口寫著兩個有點褪色的紅字:僧寮。

這地方應該不是香客來的,卻是和尚的住宅區。朱高煦琢磨著,進去會不會被和尚叫住,節外生枝暴露行蹤?

不過暫時還沒事,這邊一個人都沒有,牆上、地麵十分乾燥,水都結成冰了,完全不見有人在外麵活動。朱高煦遂離開院門,往旁邊的山坡上摸過去,四下裡隻有光禿禿的樹枝和枯死的荒草。

過了好一會兒,他看中了一處挺好的地方:圍牆裡麵有一棟磚木房子,卻並沒有貼著圍牆修,估摸著中間有一道空隙。朱高煦穿著灰色的袍服,站著不動便很不顯眼,他觀察了片刻,果斷將雙手伸到圍牆上,頓時覺得磚頭冰冷,然後人便矯健地爬了上去。他翻過圍牆,先將腳放下去,手依然抓住牆頭,慢慢下去沒弄出聲音。

他側著身體走到牆角,探出腦袋往院子裡看了一眼,馬上又縮了回來。一瞬間有個大致的畫麵閃過朱高煦的眼簾,院子裡沒有徐妙錦,但是有個提著包裹的小孩。

那個布包,好像就是徐妙錦下馬車時擰著的!

朱高煦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果斷快步走了出去。

此時那小孩兒已經推開一道破舊的木門,朱高煦大步衝了過去,喚道:“小兄弟留步!”

那小男孩的腦袋剃光了,估摸著隻有六七歲大,被人一叫,真的就站在門口,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望著朱高煦。

“小兄弟,你這布包是誰給你的,裡麵裝了什麼好東西?”朱高煦笑眯眯地問。

孩兒雙手抱住布包,說道:“你是誰?”

朱高煦保持著友善的笑臉:“我是你爹爹章炎的好友,來接你的。”

“你騙人!”孩兒馬上就仰頭道,“大姐姐說了,接我的是剃了頭的和尚!”

小孩子就是容易被詐,兩句話就抖出了真相!朱高煦道:“那你爹是章炎囉?”

孩兒愣了愣,有點迷糊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道:“不是,我姓馬!”

“看來我接錯孩兒了。”朱高煦皺眉道。

孩兒忙道:“你是誰?真是我爹的好友嗎?”

就在這時,身後隱隱有腳步聲。朱高煦猛地回頭一看,見徐妙錦正站在院子裡!

她臉色蒼白,眼睛裡藏著恐懼,連那毛皮鬥篷也在微微發抖,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害怕?

“他還是個孩兒,你放過他罷。”徐妙錦的聲音道。前麵的孩兒道:“大姐姐,他說是我爹的好友。”徐妙錦冷冷地回應道:“你先進去!”

朱高煦的心情也分外複雜,他總算沉住了氣,問道:“章炎的兒子既然救出來了,現在還沒送走?”

徐妙錦顫聲道:“當初章炎接到急令,很倉促,他自己沒安排好,也沒人顧得上他的家眷……但無論如何,他是為我而死,我不能坐視不管!

據說此前幾個月,各個路口都有燕王府的細作,正在搜捕這個孩兒。就算是朝廷的人,也極少有人知道我是誰,我一時間便沒找到合適的人。”

她沒有狡辯,到了現在這一步,很坦誠。朱高煦頓時竟無言以對。

徐妙錦沉默一會兒,又道:“我本來早就該走黃泉路了,高陽王救我一次。現在我隻求你一件事,讓我安安靜靜離開人世罷……”

就在這時,朱高煦忽然看見空中零星有幾片白色的雪花飄下來。沒一會兒,雪便越下越大,整個天地都無聲地被籠罩其中。

“下雪了。”朱高煦抬頭看了一眼。

他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輕柔的聲音:這段路走得慢,卻過得快。

而今說話的人就在麵前,卻感覺十分遙遠。

朱高煦道:“能陪我走走麼?咱們先離開這僧寮院。”

徐妙錦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她緩緩轉身,感覺有點步履不穩。

朱高煦稍微加快了幾步,第一次與她並行而走。倆人默默地走出院門,往石階下麵步行。雪越下越大,很快頭頂上、肩膀上都飄滿了雪花。

朱高煦籲出一口氣,頓時白汽騰騰的。

徐妙錦的聲音道:“王妃待我很好,我真的不願意做這種出賣彆人的事……”她的神色幽冷而淒清。

“嗯。”朱高煦發出一個聲音,歎了一口氣道,“那晚你問我被什麼人利用最苦,說是父母。你是被你爹逼的吧?”

“是……”徐妙錦的聲音變了。朱高煦轉頭看時,見她已無聲地淚流滿麵。他往袖袋裡一摸,摸出一張手帕來,遞到她的麵前。

徐妙錦聲音哽咽,漸漸抽泣起來,“兒時,我不知道甚麼是苦……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模樣也招人喜愛,得到了千般寵愛,什麼事都不用擔心,爹像一座山一樣高,什麼事都有他……可是……”

朱高煦沒吭聲,表麵上平靜異常,心裡卻一團亂麻,他最見不得女人哭,特彆是漂亮的女人,一方麵心裡像被擰了一把似的;一方麵又反省,難怪自己老被女人騙!

“洪武時,有一次我爹擅自修改彆人的奏章,被下了詔獄。太祖對官員很嚴格,剝皮填草這些事、做官的個個聞風喪膽,我爹也被嚇住了。”徐妙錦輕聲低訴著,“那時今上已是皇儲,把我爹救出了詔獄。我爹從那天起就發誓要以死報恩!”

她頓了頓接著傾訴道:“在我爹心裡,忠君是最大的,女兒無法相提並論。他要報恩,是得了今上的恩惠;我也得了父母多年的恩惠,也該報恩了……”

難怪她說過,人生下來就欠了債。這句話好像並沒有說錯,至少欠了父母的債。多少人動情地說:父母的恩,一輩子也報答不了萬一。

徐妙錦哭道:“我知道自己不孝,這些都是我該做的,不該怨恨父母……我這樣的人,死了也一定要下地獄,魂魄遭受油鍋煎熬之苦,以贖清身上大逆不道的罪孽……”

朱高煦又歎了一聲。雪下得更大,整個天下仿佛都被白雪皚皚掩蓋,連路邊被香客丟棄的汙|物也仿佛乾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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