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一章 城牆上的磚(1 / 1)

大明春色 西風緊 1566 字 1個月前

齊泰辦好了今天的事,下午很早就回了家。

他在自家書房裡的藤椅上,喝著茶坐了很久。旁邊有個國子監監生為他念書,讀的是《通鑒》,版本是南宋景祐本。這本書他早就讀過,但有時還想複習,又不願意費目力;他便會找個人讀,隻消坐著聽就行了。

齊府常有士人、官吏前來走動,那些還沒甚麼地位的讀書人,若能在齊泰跟前侍候讀書,簡直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差事。齊泰挑的這個監生,嗓音很好,讀書字正腔圓,聽起來很舒服。

有時候,齊泰也會聽一些通俗的書,像近代文人施耐庵寫造|反起義的書《宋江》,齊泰便覺得很有意思。內容有誇張之處,但書中之人為甚麼會造|反、倒也寫得有情有理。

監生讀完了一卷,稍稍停歇。齊泰便道:“今天便讀到這裡罷。”

那監生立刻恭敬地一拜,將書冊合攏放回了架子上,然後抱拳作揖告辭,提起長袍下擺,邁出門檻而去。

齊泰繼續呆在書房裡,他把椅子轉了個方向,麵對著牆壁,便盯著那副雪溪晚渡的贗品畫,一邊看一邊沉思。

就在這時,他那年輕貌美、年紀和女兒一般的夫人楊芸娘走進了書房,她上來端走了冷掉的茶水,開口道:“夫君今日回來得早啊。”

齊泰轉頭道:“事情辦完了,早些回來。”

夫婦倆平素沒有太多話說,一般還是會說一些諸如此類的、衣食住行的話,說不了兩句便各做各的事了。

不過今天楊氏忽然說了一句比較深的話:“夫君為何總是不高興?”

齊泰有些驚訝道:“有麼?”

楊氏指著自己的臉道:“每天都好似很愁,可世上的人都豔羨著夫君哩。”

齊泰看了她一眼,說道:“君恩難報呐。”

話音剛落,一個梳著發髻的布衣奴仆走到了書房門口,彎腰道:“稟老爺,高大人來訪。”

楊氏立刻說道:“是賢寧。”

齊泰道:“叫他進來罷。”

“是。”奴仆應了一聲,便退走了。

楊氏比較歡迎齊泰的學生、高賢寧來訪,因為高賢寧來了之後要有趣一些,他說話常常輕鬆有笑,還會說一些逸聞趣事,人沒那麼嚴肅。

沒一會兒高賢寧就到了,徑直走進書房,上來見禮。接著高賢寧又向楊氏作揖:“師娘安好。”齊泰隨意地說道:“坐罷。”

楊氏道:“你們師生說話,我去沏壺茶來,再叫人準備一桌酒菜。賢寧今天就在家裡吃晚飯罷。”

高賢寧笑道:“那怎好意思?學生時不時來蹭吃蹭喝,是不是該給師娘交一些夥食之資?”

楊氏道:“那你不能光說不動啊。”

高賢寧笑著道:“您先忙。”他說罷看了一眼齊泰的椅子方向,便轉頭望著牆上的贗品畫。

齊泰見狀,也跟著高賢寧一起瞧,倆人看了一會兒,氣氛有點怪異。高賢寧便上前幾步,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今天守禦司的錢使君找過我,咱們談了好一陣。”齊泰開口道。他接著便把錢巽虧空的事、來龍去脈都與高賢寧重新敘述了一遍。

高賢寧聽罷,說道:“學生倒覺得,此事是個契機。”

“怎麼說?”齊泰立刻饒有興致地問道。

高賢寧想了想,說道:“京師內城牆上的牆磚,上麵有銘文,製磚人以上五六級官吏的名字都在上麵。此乃太祖修建京師城牆之時、為了磚石可靠而為之。”

齊泰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高賢寧便道:“簡單一塊轉頭,尚且要用如此辦法;隻因那些轉頭來自無數個府縣,來源不一、各地分散供應之故。朝廷建造城牆房屋、製作軍械,一向如此分派下去。

而今聖上又要求甲胄火器精良,如果再用太祖的法子,那便不成了。一套甲胄,從供料到鍛造甲片,拚裝成套,如何讓每一片甲都刻上名字?用料已經經過了火鍛,又怎麼查鐵料來源?

所以要造出一套精良可靠的甲胄,或是製作一枝尺寸精準、結實的火銃,便要動很多規矩了。”

齊泰道:“錢巽的官場經驗不足,又十分忠心聖上,於是悶頭親力親為。他倒把事情大致辦好了,隻是留下了爛攤子、現在才來求我幫忙。”

高賢寧道:“恩師明鑒,隻有一個錢巽。此事換了人,便很難辦得成,即便是錢巽再辦第二遍、也不一定能辦好。”

齊泰點頭稱是。

高賢寧道:“如果聖上每次要求、諸如此類的事情辦好,那便要變更規矩了。下次讓夏部堂、或者茹部堂去辦,看他怎麼辦。這便是契機?”

齊泰聽到這裡,半眯著的眼睛頓時睜開了,用異樣的眼神瞧著高賢寧。

高賢寧便拱手一拜,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意。

齊泰沉吟道:“聖上說過一些話,有些話很新奇、難解,有關工商業的,有關貨幣的。初時我常聽得一頭霧水,後來多想幾遍,便覺得挺有道理、很有深意。漸漸地,似乎能明白聖上意欲何為了。”

他頓了頓又道,“起初我不明白,是因為沒想到:聖上常在軍中,竟會對朝廷內外的具體事務、想得那麼深。”

倆人沉默下來,猶自坐在那裡,似乎在尋思、又好像在回憶。

這時楊芸娘親自端著茶壺和杯子,走了進來。她見師生二人默默地對坐著、一聲不吭,她頓時詫異道:“夫君與賢寧爭吵了?”

高賢寧回過神來,露出笑容,拱手道:“沒有沒有。有勞師娘親自上茶,學生失禮啦。”

楊芸娘搖了搖頭,走到幾案旁邊,親手倒了兩杯茶。蓋上杯蓋之後,她便離開書房,沒再打攪二人談話。

齊泰道:“可以從小及大,先從南署鐵廠開始變法。錢巽的做法是對的,也符合聖上的意思。用貨幣與利潤,作為各個環節之間的連接,分工協作。

花錢向商幫私礦或者官辦礦場,購買鐵料煉炭,對方為了做成買賣,會自己想辦法提供好料;而不是出於被迫應付。而用貨幣雇傭工匠的法子,也能篩選匠人,獲得能工巧匠。

而原先通過政令、規定各縣分散供應用度的法子;朝廷倒是不用出錢,把成本都轉嫁到地方上了,但成果明顯很差。而且缺乏餘地,各地延誤、短缺供應,上麵便無以為繼;一環出錯,拖累全局。”

高賢寧皺眉道:“錢巽之法,學生以為有三處艱難。其一,如果鐵廠製作軍器增多、或者這種法子擴大到各衙門,那麼朝廷無疑需要大量錢幣維持。

原先朝廷從地方上獲利的法子,一是讓地方向各處軍屯、衙門定期供應實物,二是徭役,免費征用人力。

朝廷一旦改用貨幣維持局麵,稅賦徭役都要改。前幾年能通過央行鑄幣廠維持,今後朝廷擔心貨幣發的太多、鑄幣無利可圖,便隻能設法增收現錢了。

其二,得改變律法,允許商幫和私礦主等民間商賈,合法地雇傭人力;如此一來,朝廷才能采購到大量的用度和料子。

此項提議,恐怕阻力很大。這樣允許私人聚集大量的丁口,朝廷便不得不提防他們造|反;或是防備他們以生計裹挾大量百姓,向官府索權。

曆朝曆代,朝廷都致力於維護分散的自耕農戶數、削弱豪族勢力,以為長治久安之計。今反其道而行之,難免有非議。

其三,學生以為蹇部堂提到的問題,亦非信口雌黃。大量錢幣在各個環節流動,維持局麵;那便難免有貪官汙吏,在其中上下其手,中飽私囊,為了好處放寬采購。要是結果仍然是以次充好,反而增加了很多問題,那便得不償失了。”

齊泰點頭道:“賢寧說得很有道理,考慮甚是周全;因此我才沒有太反對夏元吉一黨。萬一變法沒變好,最後那些實利,恐怕要落入所謂新黨之手,對朝廷卻有害無益。”

齊泰想了想,看著高賢寧道:“你認為,限製各衙門權力的辦法是甚麼?”

高賢寧立刻微笑道:“恩師曾經教過學生,平衡之道?”

齊泰撫掌道:“你記得很好。將來布局之時,定要考慮多方製衡,否則不能變法。”

倆人暫且停止了激烈的議論,齊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成堆的書籍中踱了一會兒。

高賢寧神色凝重地說道:“這等布局與思慮,實乃前所未有。牽扯之廣,後果之重,未可預知矣。究竟是好是壞?”

齊泰沉聲道:“聖上欲展宏圖,欲成之事、就是這個了。我一直在委婉勸說聖上慎重,可聖上既然決意不悔,我便正好以身報恩了。”

高賢寧聽罷,起身拱手向齊泰恭敬地拜了一禮:“學生願助恩師一臂之力。”

齊泰走到了門口,望著外麵的光景,背著手,書房裡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高賢寧端起了師娘放在幾案上的茶,放在嘴邊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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