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霍然起身,內視體內氣機流轉,並無異樣,四樓大黃庭隻是四樓。剛要去抽出繡冬春雷回歸刀鞘,心神一凝,下意識後仰而去,與地麵平行,腳尖踢在春雷刀鞘上,刀鞘撞擊刀身,破土折回,一柄不知是否淬毒的匕首堪堪在鼻尖劃過,徐鳳年左手握住春雷,右掌拍地,身形向後飄出兩丈距離,立定後望向劍崖峭壁,看到一個纖細身影輕盈躍出,手中仍舊握有一柄匕首,她嗬嗬一笑,不急於貼身廝殺,歪著腦袋疑惑道:“喂,你怎知我會從懸崖攀到山頂?”
徐鳳年目不轉睛盯著這個神出鬼沒的少女刺客,強忍住心中怒火,平靜道:“你能從馬腹下鑽出,能從水中跳出,能從城門空洞裡跳下,為了靖安王趙衡付給你的一千兩黃金,你有什麼不能的?”
少女哦了一聲,再無下文,望向徐鳳年左手握刀,一副就知道你是左撇子的表情。
徐鳳年突然問道:“你爬上來的時候可曾遇到異象?”
少女搖搖頭,“爬山很無聊。”
徐鳳年神情複雜,望向天空那一抹魚肚白,無奈道:“嗬嗬姑娘,你以雙手匕首插入石壁,足足爬了一晚上?”
本該是思春懷春大好韶光的小姑娘以手刀刺殺王明寅後,近期已經在江湖上引發軒然大波,刺殺對象,可是成名二十年的天下第十一啊,這消息可比胭脂評某位美人與哪位公子踏春來得震撼人心,江湖中,最猛的春藥永遠是秘笈、女人和一戰成名這三樣玩意,追逐者絡繹不絕,尤其是後者,要不然東海武帝城能有那麼多死活要登上城樓的武林人士?上得去二樓,就足以讓人出樓後一生不愁榮華富貴。徐鳳年不是沒說過給她兩三千兩黃金隻求彆他娘的玩貓抓老鼠了,可她從不理睬有啥辦法,這次本以為身後有老劍神李淳罡等人護衛,身前又是峭壁天險,就可以換來一夜清淨,哪知一麵劍崖都擋不住嗬嗬姑娘,徐鳳年就想不通了,真是圖那千兩黃金的酬勞?還是有不為人知的不共戴天之仇?
她換個方向歪腦袋,問道:“喂,你怎麼不喊狗腿子來護駕?”
徐鳳年苦澀道:“我要是喊了,沒退路的你還不得馬上拚命?這不尋思著看能否與嗬嗬姑娘化乾戈為玉帛嗎?”
她搖頭一本正經道:“不用,你喊好了,大不了我刺死你後,跳下懸崖,富貴由命生死在天。”
徐鳳年苦笑道:“沒餘地?”
少女重重點頭。
徐鳳年眯眼望向天際,日出蒸霞,吐出一口氣,指了指小姑娘身後,微笑道:“因為光線照射角度的關係,劍崖瀑布馬上會變成金黃色,要不咱們先賞個景再搏命?”
她沒有作聲,始終麵對徐鳳年,往後緩慢退去,在崖畔站住,眼角餘光一瞥,果真看到劍崖懸掛著一條下垂的金色綢緞,景色絢爛迷人。徐鳳年天人交戰,終於還是放棄轉身逃命的念頭,走到崖畔,一同欣賞這天地造化。
嗬嗬姑娘習慣性喂了一聲,算是打招呼,問道:“你怎麼哭了?”
徐鳳年平淡道:“做了個夢,夢到我娘了。信不信由你。”
本以為注定得不到回應,打死都沒想到小姑娘嗯了一聲,強調中帶著些許莫名其妙的顫抖,她蹲下身,嘴叼著匕首,雙手托著腮幫自言自語道:“你娘長得好看嗎?”
徐鳳年笑了笑。
少女殺手嘴角輕微勾了勾,含糊不清道:“你長得這麼好看,你娘肯定更好看。”
她緩緩起身,一條手臂下垂,掉出一柄匕首,笑了笑,怎麼看都透著股血腥冷酷。徐鳳年如臨大敵,心中咒罵,這小姑娘說翻臉就翻臉,果然得找個機會斬草除根才行,否則即便有李淳罡隨行,難保不會被她一擊得逞,自己腦袋隻值一千兩黃金,想想就惱火!嗬嗬姑娘不愧是嗬嗬姑娘,每次把握殺人的時機出人意料,行事一樣奇怪難測,這會兒盯著徐鳳年說道:“今天算了,我不殺你,我按照原路返回山下,如何?”
徐鳳年毫不猶豫道:“可以!不過你若信得過,我可以許諾不讓老劍神等人殺你,嗬嗬姑娘大可以輕輕鬆鬆走著下山。”
她看白癡一般眼神看著世子殿下,說道:“不殺我不意味著可以不抓我啊。你當我是靖安王妃那個笨蛋?白長屁股不長腦子。”
徐鳳年會心大笑,說實話,要不是非要分出死活的難解死結,還真想好好跟她談談心,想知道到底是誰教出這麼個妙人。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掌,示意不送。小姑娘警惕道:“你先不拔繡冬離崖百步,事先說好,你若敢反悔,我以後便不按規矩來了。殺你和那扣腳老頭不容易,可一個一個直到殺光一百鳳字營輕騎,不難。”
徐鳳年點點頭,眼睜睜看著少女刺客壁虎般雙匕插崖,緩緩下降。但也隻是看似緩慢,若是身臨其境,便知每次刺崖都間隔著兩三丈距離,換作徐鳳年實在沒這膽量掛在峭壁上,山風掃壁,異常剛勁,她身形飄搖而下,連旁觀的徐鳳年都替她捏把汗。很奇怪,徐鳳年半點都沒有希冀著她因此墜崖身亡,說來哭笑不得,有她如影隨形,才使得如芒在背的世子殿下在武道修行上一刻不敢喘氣。
日出東方,整個躍出雲海,徐鳳年不知站立了多久,直到李老頭兒慢步踱來觀看日出,徐鳳年轉身微笑道:“我有些明白老前輩的劍開天門了。”
李淳罡一臉不信,訝異道:“哦?”
徐鳳年轉身望向雲海,眯起那雙很能讓女子心動的丹鳳眸子,笑意醉人道:“一劍遞一劍,劍劍疊加,不去管什麼劍招劍術,將劍意遞加到無窮無儘,立誌一劍殺不得人,便不出此劍。賭上一生修為,押注在這一劍上!我若學刀,也應如此,要求那孤注一刀可殺天龍的氣魄!”
李老頭不動聲色,沉聲道:“說得還算在理,可以你目前境界,如此耍刀不是找死?”
徐鳳年搖頭道:“當然不是現在,等我金剛境後再說。”
李淳罡傲然冷笑道:“不是老夫瞧不起你小子,隻要你一天是世子殿下,就一天練不成這一刀。沒了老夫做你的護身符,徐驍就不會給你找其他高手做免死金牌?你有恃無恐,如何真正險中求境界?”
徐鳳年平靜道:“隻要成就金剛境界,回到北涼,我會馬上孤身入北莽。”
李淳罡冷哼一聲:“還算有點誌氣,沒浪費老夫那兩百手青蛇。”
徐鳳年一笑置之。
老劍神突然問道:“昨晚你小子靜坐後差點走火入魔,咋回事?”
徐鳳年輕輕搖頭,淡然道:“沒事。”
老頭裹了裹羊皮裘,撇嘴不再追問。
魚幼薇和裴南葦也都醒來看景,青鳥跟在她們身後。不得不承認,被嗬嗬姑娘詆毀成不長腦子的靖安王妃當得閉月羞花四字美譽,女子漂亮到這個境界,似乎長不長腦子都沒關係了,再者世上哪來那麼多大智近妖的嬌豔女子,世子殿下的二姐,徐渭熊算是韜略驚豔,可不就長得平常?以徐鳳年的百文錢去評判姿色,生平所見諸多尤物美人中,不說那胭脂齋奪魁的白狐兒臉,裴南葦無疑當屬第一,該有九十四五文錢的水準了,她落魄以後是一身市井婦人的木釵窄袖布裙,難掩豐韻,這段時間若是需要露麵,她都被世子殿下要求戴上一頂軟胎觀音兜風帽,垂有及肩輕紗,家風保守的婦人出行,大多頂著這種帷帽,年輕些待字閨中的小娘子,則一般戴透額羅,色彩相對明亮,臉龐能被看清楚七八分,戴與不戴意義不大。
魚幼薇不需如此謹慎含蓄,穿有樣式腴美的織錦大袖,刺繡手工精美,踩著一雙富有西域風情的透錦靴,僅論容顏,她自然比公認肌膚勝雪的裴南葦輸兩三文錢,可擋不住魚幼薇胸口的一覽眾山小,隻要是嗜好把玩胸口那雙剝殼荔枝肉的,沒誰能不臣服在她裙下。
這次出北涼,有意無意與魚幼薇談及一些廟堂政治,興許是出生官宦家族打小耳濡目染的緣故,她總能表露出來相當不俗的見解。
徐鳳年將繡冬春雷一並歸鞘,重新懸在腰間,徑直走回鳳字營駐紮的營地。
魚幼薇和裴南葦結伴站在一起,望向絢爛天空,眼神迷離。
而她們腳下。
如仙人一劍斬出的峭壁上,一名少女單手握住刀柄,身形搖晃,在風如一株倔強的縫間小草。
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她癡癡望向朝霞,沒有嗬嗬一笑。
隻是在那兒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