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隻是略微失神,所幸有白狐兒臉珠玉在前,很快就醒悟過來,但還是有些匪夷所思,七十文上下姿色的女子不好找也不難找,但眼前這位怎麼都有九十文,還他娘是個爺們?這不暴殄天物了,世子殿下可不是李瀚林那個有龍陽斷袖癖好的,可以男女通吃。
徐鳳年對雛妓都沒興趣,更彆提那毛骨悚然的孌童了,江南道名士倒是不乏其人,廣陵一帶更有專門調教兩者的行家高人,幼時幾兩十幾兩銀子廉價買入,到了十二三歲以十金乃至百金天價賣出,供士大夫和達官顯貴狎-玩,這在江南士子集團裡蔚然成風,視作高妙雅事,文人之間比詩詞歌賦比金石玉器已經比膩歪了,好不容易迎來海晏清平的盛世,於是開始比拚家中歌姬美婢。徐鳳年仔細瞅了瞅這名“姑娘”,果然胸脯一馬平川,不似女子。慕容桐皇顯然對徐鳳年這種眼神習以為常,嘴角泛冷,陰差陽錯以虎驅狼嗎?世間烏鴉一般黑,眼前這位,也不是個好東西!
徐鳳年久經花叢,拿捏人心恰到好處,笑道:“對,我的確不是好東西。”
被看破心事的慕容桐皇臉色冷得愈發生硬刻板,身體本能地往後縮了縮,徐鳳年不以為意,好奇問道:“看情形你和那幫騎兵不是一夥的,怎麼回事?這是地方豪紳強搶民女?”
慕容桐皇咬著嘴唇,對這位外鄉口音的家夥不加理睬。徐鳳年轉頭望向小道上追殺而去的輕騎,以鳳字營的馬術和馬匹的腳力,九十對二十,雙方人數懸殊,根本不用擔心戰果。袁猛要是吃不掉,就可以提頭來見了。至於那名殺伐果決的青年刀客,楊青風精通追蹤術,舒羞武學駁雜,再加上大戟寧峨眉和十名白馬義從,連魏爺爺都說要舒展一下筋骨,參與圍捕,那位刀客再生猛,都是九死一生的境地。徐鳳年不擔心這是有人調虎離山,蘆葦蕩一役後,頭頂那頭青白鸞方圓十裡內有風吹草動就會鳴叫警戒,這還不止,徐鳳年從鳳字營精心挑選出五名腿腳伶俐的矯健士卒司職遊哨斥候,確保能夠第一時間把握戰機主動。
徐鳳年不急不躁問道:“被抓走那個是誰?我當時沒看清楚,你要是再跟我練閉口禪,等會兒我手下把人帶回來,就不管生死了。”
慕容桐皇好似被抓到致命軟肋,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姐姐。”
徐鳳年追問道:“那抓你們的?”
慕容桐皇咬牙,神經質微笑著,一臉陰冷道:“江西龍虎江東軒轅聽過嗎?”
徐鳳年裝瘋賣傻道:“龍虎山那幫牛鼻子老道要抓你們上山?做道侶修習房中術?”
慕容桐皇狠狠撇過頭,懶得跟這個腦袋被門板夾到的家夥廢話。
徐鳳年微笑道:“江東軒轅,正好正好,你可知道這家族裡有個叫軒轅青鳳的娘們?”
慕容桐皇腦中念頭百轉,語氣平淡道:“軒轅青鋒,在劍州可比郡主還要威風八麵,怎麼,你慕名而來?”
始終拿刀鞘挑起車簾的徐鳳年哈哈一手捧腹大笑道:“慕名而來?沒錯沒錯,我都快要愛慕這娘們愛慕地相思病了,這說法挺好,溫華那家夥聽到一定要滿地打滾。要知道當時被這娘們追著打,溫華還調戲她腋毛沒刮乾淨來著。”
慕容桐皇怔怔看著這個家夥,敢情是腦袋真有毛病?徐鳳年收回繡冬,緩緩放下簾子,一肚子壞水開始蕩漾起來。
竟然是軒轅家族的私兵,簡直是要睡覺就遞個枕頭過來嘛,擅殺鏢局幾十人,這個罪名捅出去,不怕兩州刺史睜眼瞎,這會兒正值州郡製變更路道製,原先朝廷裡那三十多個刺史個個都削尖了腦袋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段期間估計張首輔的府邸門檻都被踏爛了,遞過去的名刺沒有十籮筐也得有八九個,因為無論是經略使還是節度使,都可謂是實打實的封疆大吏,僅就轄區疆域而言,幾乎無異於春秋時期的一國君王,雖說賀州劍州這邊刺史頭頂有藩王趙毅壓著,無望節度使,但經略使的寶座還是可以搏一搏的,這個節骨眼上,徐鳳年把馬蜂窩一捅,不信兩個刺史不服軟,徐驍的厲害在於是沒辦法讓這兩位重臣當上經略使,但絕對有能力讓他們當不上!徐鳳年看到手持刹那槍的青鳥,總覺得不協調,無奈道:“累不累?”
青鳥很認真地搖搖頭。
九十鳳字營輕騎迅捷追擊,馬蹄震地,強弩激射,一旦有人落馬,就彎腰補上一刀,或者後邊弩手再精準補射一箭,將其釘死在地麵上。
幸好這裡並非官道,否則老百姓見到這種血腥場麵能嚇得魂飛魄散。
對陣弓馬嫻熟的騎兵,一旦潰敗,就會淪為一場毫無生機的遊獵,白馬義從本就選自北涼鐵騎中的善戰銳士,騎術都能與北莽草原上那些遊牧騎兵一較高下,北涼軍雖說這些年稱不得橫掃大漠,但兩國邊境上的邊城巨鎮犬牙交錯,每年都有中小規模的激烈交鋒,尤其是在大柱國徐驍的刻意安排下,以及北莽那邊的默契配合下,兩邊斥候習慣性以百人到一百二十人之間編為一尉,捉對廝殺,一旦觸及,就必定是獵殺與反獵殺的殘忍戰役,北涼騎兵的卓絕馬術就是這麼硬生生磨礪出來的,燕敕廣陵兩大藩王的甲士當年也算豺狼悍卒,為何這十多年間越發無法與北涼抗衡,爭奪天下第一雄的頭銜?
正是因為北涼有北莽這塊磨刀石,磨刀石上可都是流淌著雙方鮮血,不等乾涸,就會有新鮮血液濺上。
二十騎不經殺,很快就隻剩下那名馬背上馱著個女子的騎兵了。
袁猛與那廝齊頭並進,手中北涼刀不急於出刀,咧嘴一笑,“兄弟,你要是轉頭,乖乖去見我們家公子,把這美人雙手奉上,咱就饒你一命,再跑下去,可就要把你射成刺蝟了。”
那名出自軒轅家族的騎士哪敢相信,恨不得坐騎多出四條腿狂奔,往死裡摔著馬鞭。
袁猛冷笑道:“急著投胎是吧?”
刀光一閃,騎士頭顱飛起,無頭屍體搖搖晃晃,最終墜落在道路上。袁猛從馬背上躍起,跳到無人驅策的馬匹上,一勒馬韁,駿馬抬起馬蹄,終於停下,袁猛大笑道:“回了!”
途經那些敵對騎兵散落在路上的屍體,袁猛陰狠道:“再給老子補上一箭,記得射腦袋,哪個兔崽子他娘的敢射偏了,就滾下馬去撿箭!”
驍勇到可怕的輕騎們傳來哄堂大笑,原來是一名炫技的白馬義從試圖去射一名屍體的眼珠子,結果擦臉而過,落在了地上,袁猛轉頭笑罵道:“王東林,給老子滾下去,一根一根撿回來,少一根就讓你屁股開花!”
叫王東林的精悍輕騎罵罵咧咧翻身下馬,拿北涼刀把那個害他丟臉的屍體砍成一灘爛泥,接著還是乖乖地去一具一具屍體上拔出羽箭,不忘扯嗓子喊道:“誰敢跟世子殿下說這個,老子就跟他沒完!”
袁猛笑聲遙遙傳來:“毛都沒長齊的雛,還老子老子的,世子殿下說了,到了劍州,就給兄弟們每個都找兩花魁開葷去!”
正從屍體上拔箭的王東林騰出手抹了抹嘴角口水,結果一臉血腥。
徐鳳年閒來無事,親自駕駛慕容桐皇所乘坐的馬車,三駕馬車緩緩前行。當下三名馬夫,分彆是世子殿下,槍仙王繡之女,老劍神李淳罡,這支馬隊,實在是令人發指!
與袁猛碰麵後,這名武將動作儘量柔緩地將慕容梧竹交給世子殿下,撓撓頭咧嘴笑道:“都殺光了,沒留活口。”
慕容梧竹見到袁庭山割人頭顱的手法後原本已經暈厥,稱得上不幸中的萬幸,可惜被軒轅家族騎士撿到馬背後一陣劇烈顛簸,驚醒過來,那一支楊柳小蠻腰差點活生生折斷,疼得滿臉冷汗,被陌生公子哥溫暖雙手捧著接回馬車後,隻知道前途未卜,迷迷糊糊,不敢抬頭。
慕容桐皇不去看姐姐,主動掀起簾子,望著那個寬闊背影,冷冷問道:“去劍州?”
徐鳳年沒有轉身,點頭道:“去龍虎山,順道見識見識江東軒轅。”
慕容桐皇問道:“你到底是誰,明知道這些騎士是軒轅家族的傀儡,你還敢殺?”
徐鳳年微笑道:“我啊,姓夫,夫子的夫,名君,君子的君。”
慕容桐皇冷笑著鬆開簾子,眼不見為淨。
慕容梧竹躲在車廂內,強忍著疼痛,怯生生道:“謝公子救命之恩。”
幸虧徐鳳年耳朵尖才聽得到,笑道:“按照江湖規矩,小姐你得以身相許才行。”
慕容梧竹錯愕後,兩頰通紅。
慕容桐皇看在眼中,眉頭緊皺,姐姐看到他這個表情,馬上噤若寒蟬,臉色雪白。
徐鳳年哪壺不開提哪壺,嘮叨問道:“軒轅家族抓你們作甚?你們姐弟手無寸鐵的,總不至於跟這麼個武林中能排前三甲的世家結仇吧?還是說哪位軒轅公子貪圖你們美色?軟的不行就來硬的?”
慕容桐皇默不作聲,嘴唇緊緊抿起,陰冷而堅毅,與嬌柔軟弱的姐姐形成鮮明對比。
以世子殿下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仍然想不到會是軒轅家的老祖宗看上了這對玉璧。慕容梧竹都能做老家夥的曾孫女了,老牛啃嫩草啃到了極點。徐鳳年招招手,對袁猛說道:“領五十騎去賀州刺史府,把這裡的情況說上一聲,如果老家夥跟你打馬虎眼,你就直接把褚祿山搬出來,再不行的話,他媽的,就隻好我親自出馬了。”
袁猛領命而去。
慕容桐皇臉色終於變作跟姐姐一般無二的毫無血色,顫聲道:“你是北涼褚祿山的手下?”
徐鳳年都有些嫉妒這死胖子聲名遠播大江南北了,沒好氣道:“放心,褚祿山不會動你們。”
確實,按照祿球兒的脾性,哪怕是世子殿下的一條狗,這個胖子都能當親生爹娘供奉起來。
隻不過不知內幕的慕容桐皇能放得下心?落在褚祿山手中與那軒轅老變態手中,不是都一樣悲涼淒慘嗎?他將匕首交給姐姐,冷聲道:“沒了匕首,知道你沒勇氣咬舌自儘,這是最後一把,藏好了!”
慕容梧竹顫抖著接過匕首,低下頭不敢正視慕容桐皇。
車隊駛入賀州邊境的知章城,其實世子殿下這邊路引官碟一應俱全,隻不過出示與否就看心情了。徐鳳年仰頭看著城頭,這座城池在春秋硝煙中不幸被徐驍屠城過,十戶不餘一戶,隻比襄樊略好。徐鳳年漠然駛入城門,雖說身後隻有三十多輕騎護衛,但城門校衛已經沒那個膽量去當難纏小鬼,跟誰過不去都行,就是不能跟軍旅悍卒過不去,碰上有背景後台的兵痞,不被狠狠剝下一層皮才叫怪事。徐鳳年之所以對這座知章城記憶深刻,慘絕人寰的屠城還是其次,最主要是這裡出了一位徐驍年輕時最佩服的讀書人。
姓荀名平,很簡單的名字,甚至不見於任何正史。沒有任何詩賦傳世,沒有任何風流韻事供認茶餘飯後。
但徐鳳年卻知道當年這名把老首輔論辯得嘴唇發青的年輕士子,是太安城裡最有遠見的讀書人,在那裡,頭回入京的徐驍,還不是國師的楊太歲,與學貫儒法辯才非凡的國子監學士荀平相逢,荀平尚未及冠,卻接連給先帝上書《兵事疏》《取士疏》《術數疏》等足足二十一疏,可惜全部石沉大海,當時隻是最不出彩皇子的當今天子,三顧國子監,引為智囊,最終被清流攻訐,退居老家知章城,春秋亂世中,荀平替現在的皇帝陛下背了個天大黑鍋,被腰斬於城內鬨市口,當時還是西楚治下的城內百姓,分取荀平血肉歸家烹食。
那一年,他年僅二十四歲。
當年的《二十一疏》,現在已經悉數成為治國綱領。
徐驍常念叨著這個手無縛雞之力讀書人對他說過的一句話:“讀書人隻會錦上添花,武夫才能給老百姓雪中送炭,春秋九國,就是一塊大砧板,徐驍你把自己當作屠夫就行,彆做其它事情,隻要剁人,剁人再剁人,一路剁過去,就能剁出一個太平盛世了。”
徐驍就是這麼乾的,於是成了王朝內唯一的異姓王。
而荀平卻沒有機會去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