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最見不得美人白頭,英雄遲暮。徐驍一日不死,寡人一日不願舉兵南下,絕不讓徐驍一世英名晚節不保!
我呸。
當清晨時分徐鳳年睜眼看到魚肚白的天際,不知為何想到北莽女帝與徐驍的這場隔空對話,稱不上罵戰,有些啞然失笑。北莽王庭總會隔三岔五流露出一些風言風語,而那位年過半百的女皇帝也從不掩飾對徐驍的特殊情愫,有傳聞說年輕時候女帝曾私訪離陽王朝,與徐驍有過一麵之緣,更有說發生過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露水姻緣,前者兩朝官員都將信將疑,後者自然少有人相信,更多流傳於市井鄉野,本朝廟堂那些廷臣不管如何看不慣徐驍,也都對此嗤之以鼻,徐鳳年當然更不相信,緩緩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晃了晃腦袋,轉身看到王大石小跑過來,一路偷偷按照拳架在胸口抱圓,環環相生,可惜隻是有個粗陋雛形,離登堂入室還有十萬八千裡。見到徐鳳年以後,王大石小聲說道:“公孫客卿說肖幫主昨夜探查到幾騎馬匪,不顧阻攔便仗劍銜擊去了,也不知何時回來,小姐說再等半日,等不到的話,我們就隻好先行趕往留下城。”
徐鳳年笑問道:“昨晚你把枯枝都留給我了,你不冷?”
王大石的實在憨厚頓時一覽無餘,赧顏道:“在咱們那邊幫派裡投貼拜師的話,規矩多了,況且師父也未必會傳給你真本事,往往說要看幾年心性再定,看著看著也就忘了,到時候厚著臉皮問起,師父又說你幾年不成事,不是可造之才,就晾在一邊了。說到底,還是徒弟沒給夠銀子。”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你小子其實不笨啊。”
少年撓撓頭,紅了臉,鼓起勇氣道:“徐公子你與那些隻想著摟錢進兜的師父不一樣。”
對溜須拍馬一向來者不拒的徐鳳年爽朗笑道:“好眼光。”
魚龍幫幫眾按照各自小山頭三五紮堆,看向這邊的眼神五花八門,有鄙棄王大石這個孬種太狗腿諂媚的,有羨慕小師弟搭上將軍府這條船的,有奇怪姓徐的將門子孫為何樂意跟王大石相談甚歡的。一般來說年輕氣盛的對這位徐公子都沒好臉色,上了歲數的,在也不知道是染缸還是油鍋的江湖上經曆過一些的,看似矜持,其實心底還是希望徐公子能主動客套寒暄幾句,給個台階下,他們也就會擠出笑臉套近乎,可惜姓徐的年輕人性子太傲,竟然都快到了留下城還是不搭理誰,這讓許多希冀著與將軍府結下善緣的投機幫眾們惱羞成怒。
徐鳳年瞥了一眼魚龍幫:“等以後回到陵州,你就沒好日子過了。”
少年牽強笑了笑,笑臉微澀,但沒了以前的茫然惶恐。這個在倒馬關最後關頭是唯一一個與劉妮蓉並肩作戰的少年,不知道是安慰徐公子還是安慰自己,抿了抿嘴角,輕聲道:“沒事。”
年輕人就像一張新弓,不被生活拉弦到一個誇張幅度後,是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少潛力的。徐鳳年站在高坡上,遙望北方,在倒馬關和留下城之間有一座雁回關,這一葉孤城歸屬模糊,爹不疼娘不愛的,兩個王朝都默契地未曾派遣官吏進駐,反倒成了難得繁華的大集市,關城居民早已練就招風耳和千裡眼,兩朝兵事興則散,兵事停則聚,樂得逍遙,雁回關再往北就是毫無懸念的北莽地盤,壁壘森嚴,五裡一燧,十裡一墩,百裡一城,逐年修葺完善,構成一個特色鮮明的完整軍事防禦體係。
與世子殿下一同北望的公孫楊提了提酒囊,綠蟻酒所剩不多,訕訕放回腰間係著,對身邊的劉妮蓉介紹著雁回關的複雜情況,說道:“小姐,咱們離雁回關還有兩天腳力的路程,這地方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多在我朝南方犯事的歹人都遷徙此地,北莽那邊也差不多,還有一些流寓邊關應戍的兵卒將吏也因各種原因脫離了軍籍,或是密探暗樁,或者乾脆帶著兄弟就徹底做起一些砍頭的買賣,更多是充軍苦役逃出來的亡命之徒,再加上逃避稅賦和畏罪潛逃的,以及寧做喪家犬也不做離陽太平人的春秋八國遺民,敢在雁回關常駐的,基本上就沒有一個手腳乾淨的人,雁回關屁大的孩子,用心狠手辣形容都不為過,比起外頭的青壯漢子,可都要老道多了。雖說咱們飲水食物都需要補給,但我覺得大隊伍還是不要入城,到時候由我帶幾個機靈的家夥去采辦,沒辦法,咱們魚龍幫根本經不起風浪了。”
劉妮蓉點頭道:“到時候我跟公孫叔叔一起進城便是,怎麼穩當怎麼做事。”
公孫楊老懷欣慰道:“公孫楊藏不住話,小姐你聽了彆生氣,小姐雖說是女子,卻也有女子天生的好,不會硬要強出頭,說實話起先老幫主要把魚龍幫交給小姐,公孫楊還是擔憂,不能服眾隻是一個原因,主要是還是怕小姐你心氣太高,覺得魚龍幫有今天的基業是天經地義,一門心思銳意進取,總會碰壁,指不定就要頭破血流,接管以後難免會少了江湖立足之本的穩重,這一趟走下來,的確是公孫楊小覷小姐的能耐和心智了。”
劉妮蓉紅著臉道:“公孫叔叔,我其實就是膽小啊,沒你說得這麼圓轉。”
公孫楊哈哈笑道:“小姐,膽小好,初生牛犢不怕虎可要不得,有堅硬背景的還好些,吃了苦頭受了委屈也就是回去跟爹娘搬救兵,不怕沒辦法東山再起,咱們魚龍幫呀,尷尬,不上不下,離家大業大差遠了,一旦傷筋動骨,誰給你一百天時間休養生息,早給虎視眈眈的敵對幫派給落井下石嘍,所以說膽小是好事,是魚龍幫的福氣,要是真如徐公子所說,被肖鏘奪了權交到誌大才疏的肖淩手裡,公孫楊敢斷言走岔路的魚龍幫頂多也就興盛個八九年,到時候飛來橫禍,說完蛋就完蛋,拔苗助長,能有啥好收成,要不得。”
劉妮蓉沒料到素來沉默寡言的大客卿竟是如此諧趣,一下子被逗笑,覺得渾身輕鬆了許多,無形中眼眸清亮了幾分,公孫楊瞧著暗暗點頭,心中有些晚輩對寄予厚望後輩的憐惜,這次出行北莽,不光是一車貨物三萬兩銀子這般簡單,等於是將魚龍幫未來幾年的布局起手這副重擔全壓在她肩上,倒馬關被官兵當作匪寇肆意剿殺,出關以後又被附骨之疽的馬賊盯梢,原先的頂梁柱肖鏘已經生死不明,這對尚未二十歲的劉妮蓉來說著實有點沉重了。公孫楊撇頭望了一眼那名頗有好感的徐公子,這人對於風聲鶴唳的劉妮蓉來說何嘗不是一種額外的負擔?公孫楊心中歎息,告訴自己往好的方向設想,這份閱曆對劉妮蓉來說注定會是一筆不可估量的人生財富。
劉妮蓉雙手環膝,咬著嘴唇癡癡眺望遠方。不知吸引了多少魚龍幫年輕小夥的驚豔視線,而她無動於衷。
中午以後,填飽肚子以後就動身北行,隻有徐鳳年劉妮蓉公孫楊三人心知肚明,單身殺敵的肖鏘肯定不會出現,下坡時徐鳳年注意到劉妮蓉投注而來的複雜眼神,就懶得回應了,以前禮節性微笑一個,好心都被當成驢肝肺,何苦要熱臉貼冷屁股,無所事事的徐鳳年想到這裡,落在後頭的他下意識瞄了幾眼劉妮蓉的屁股,她多年習武養成的英氣遮住了女子本該有的風情媚意,但細細打量的話,其實劉妮蓉的身段挺有嚼頭,一雙長腿尤為緊繃彈性,隻不過徐鳳年也就趁人不注意過過眼癮,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千裡黃沙大漠,隻要是個娘們就是無價寶,彆說劉妮蓉這般出彩的內秀女子了。
日頭毒辣,熱浪撲麵。魚龍幫幫眾皆是大汗淋漓,劉妮蓉騎在馬上,兩頰時不時有汗水滴落。
唯獨徐鳳年吐納綿長,一身近似天賜的珍貴大黃庭,使得遍體清涼,王大石跟在徐公子身邊,減了許多炙熱,少年並未察覺自己沾了便宜,光顧著默念那套拳法口訣,徐公子說過笨鳥先飛,勤能補拙,腦子不靈光,就靠最蠢的水磨工夫來行走武道。隻是彆看徐鳳年閒適騎馬,內裡沒有絲毫懈怠,彆人習武都是削尖了腦袋想要走速成境界的捷徑,世子殿下反其道而行,專門挑了刀譜裡最繁瑣的經脈流走圖來調息,彆人求簡我求繁,除非氣機阻滯導致胸悶得實在難受,才悠悠吐出一口積鬱濁氣。
說來莫名其妙,此時徐鳳年所演練的一頁刀譜所載精髓,竟是在細致講述李淳罡的劍氣滾龍壁,刀譜上以“開蜀式”命名。
好一個劍氣滾龍壁,徐鳳年體內氣機瘋狂流轉,就跟千百道劍氣扭絞心肺一般疼痛,虧得世子殿下臉色如常。
徐鳳年氣機不停,卻眯起眼望向遠方。
一道矯健身影從一座高坡橫空出世,躍下後雙足踩地激起一陣塵土,緊接著借勢迅猛前衝,略作停頓,微微轉折,橫撞向依稀可算在道路前行的魚龍幫隊伍,看得一行人目瞪口呆,更震驚的是短短幾息後便有數十道身影跟著從高坡跳下,先前十幾位落地飄逸,後頭一些輕功不濟的,墜地後摔了個狗吃屎,打滾以後但顧不得風度就繼續埋頭前衝,看架勢這三四十號人物都是在追逐先前那位即將衝入魚龍幫陣型的仁兄,倉促下劉妮蓉和公孫楊不敢輕舉妄動,隻瞧見來者是名鷹鉤鼻灰衫老者,幾次腳尖點地,瞬間便臨近魚龍幫馬隊,高高躍起,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書籍丟向一名坐於馬上的魚龍幫幫眾,老者哈哈笑道:“孫子們,爺爺不陪你們玩了,這本《青蚨劍胎典》誰有本事就拿去!”
青啥劍啥?
無緣無故被砸過來一本秘笈的魚龍幫成員下意識握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臉茫然,可老者當空掠過後,這名幫眾轉頭看到視野中滿是雙眼發紅氣勢洶洶的江湖高手,紛紛兔起鶻落,朝他直直殺將過來,幾個為首性子急的手中兵器交相輝映,交織出一片耀眼光華,這哥們猛地一哆嗦,終於知道手上是塊燙手山芋了,二話不說丟給身邊的幫眾。你娘咧,飛來橫禍啊!被殃及池魚的家夥還要機靈一些,喊了聲“王麻子你接著”,又甩手丟了出去,第三個接手的家夥有樣學樣,連看都不看一眼秘笈,使勁往後丟擲出去。
無地自容的劉妮蓉不忍再看,真的很丟人。
少年王大石看到那本秘笈朝自己飛來,愣了愣,正猶豫要不要去接過,頭頂一暗,緊接著就看到那本秘笈入了徐公子的手,然後丟回給眾人。
一本秘笈高高拋起。
三十幾個瘋狗一般的人物手段都不俗,八仙過海各施神通,跳向空中的跟同在空中的交鋒,在地麵上來不及去騰空的也沒閒著,就近就撕殺纏鬥起來,一陣劈裡啪啦的打鬥聲,很是賞心悅目,讓魚龍幫幫眾看得心神搖曳,感歎一下子就見識到這麼多高手,這趟北莽行值了。幾個瞬間的功夫,就有三四人躺在地上沒了動靜,還真都是下死手,經過初期的渾水摸魚後,一名及冠俊逸劍客成功握住夢寐以求的武學秘笈,頓時便有六名同樣使劍的盟友回縮,與這名麵如冠玉的青年俊彥形成一個詭異劍陣,防禦外敵。
徐鳳年眯起眼,竟然是生僻罕見的將棋頭劍陣,攻可變成極易割裂對手的錐形陣,守可化作中腹結實的天元陣,十有八九是北莽地位超然的棋劍樂府劍士了。
徐鳳年本想提醒這幫高手那本秘笈約莫是假的,不過猶豫了下還是作罷,正要示意劉妮蓉繼續前行彆摻和這趟渾水。
那名白衣玉佩卓爾不群的年輕劍士細一看封麵後,果真將秘笈砸在地上,氣急敗壞道:“假的!是什麼《公羊傳》!”
狡猾如老狐狸的鷹鉤鼻老者早已遁走,老家夥輕功本就高於眾人一籌,這一耽擱,天大地大由他遠走高飛了。
劉妮蓉瞧完煞是好看的熱鬨,回過神才想著要遠離是非之地,但形勢已經決定魚龍幫走不了,那些翻山越嶺千辛萬苦追奪秘笈的江湖好漢一個個瞪大眼睛,明擺著想遷怒於魚龍幫。
那名領頭的棋劍樂府俊彥神情冷峻,總算沒有率先對魚龍幫發難,高門大宗的起碼氣度還是有的。
劉妮蓉正在小心翼翼醞釀措辭,不曾想姓徐的已然搶先開口說道:“各位英雄好漢,冤有頭債有主,我們也是遭受了無妄之災,就不需要刀劍相向了吧?”
劉妮蓉懸著心七上八下,生怕這幫人矛頭一齊針對魚龍幫。
棋劍樂府劍士燦爛一笑,倒提長劍,雙手抱拳略作一揖,算是做足了江湖禮儀,豁達道:“確實如此,就此彆過。”
一名伸長脖子去看棋劍樂府腳下書籍的家夥眼尖,認清了封麵,憤憤道:“還真是一本《公羊傳》,這老賊太陰險了!兄弟,咱們繼續追!”
魚龍幫趕忙主動首尾斷開,讓出一條大道。
除去把命丟在這裡的幾具屍體,剩下三十來號魚貫而過,棋劍樂府也不例外,隻不過那名手持一柄劍身油綠長劍的公子哥停了停,對馬背上的劉妮蓉笑問道:“在下棋劍樂府王維學,敢問小姐芳名?”
前頭幾名不對路的江湖莽夫聽見以後,身形不停,嘴上嘀咕道:“出來搶秘笈也不忘勾搭路邊野草,真不是個東西!”
“棋劍樂府啥時候出了這麼個斯文敗類!”
“一顆屎壞了一鍋粥,世風日下呐。”
自稱王維學的劍士充耳不聞,隻是抬頭笑望向劉妮蓉,其餘六位同門師兄弟與其他人一起前奔而去。
徐鳳年笑了,“那本秘笈是真的。”
劉妮蓉礙於禮節,淡然道:“陵州劉妮蓉。”
這名劍士眼角餘光瞥見眾人遠去,收斂臉上輕浮笑意,不急不緩走向那本秘笈,彎腰撿起,放入懷中,臨行前對一臉震驚的劉妮蓉微笑道:“姑娘好美的腿。有機會定要摸上一摸,才不負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