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扭了扭可以懸掛萬千風情的腰肢,吐出一嘴瓜子殼,不動聲色說道:“隋嵩曾經是江湖上討口飯吃的,獨來獨往,名頭不小,後來在姑塞州犯了事,被慕容江神這批公子哥攆殺,恰巧陶潛稚救下,野狗就成了家犬,也不知道如今咬人的本事比當年差不差。”
這位大嬸是個閒不住的話嘮,雙指捏著一顆瓜子抵在唇邊,低頭見到隋嵩帶著親衛擋在門口,她頓了頓,含糊不清道:“這老頭被門板夾了還是被驢踢了,就這麼帶人衝出去扛正麵,不知道樓裡還有個來曆不明的白衣劍客嗎,萬一跟慕容江神裡應外合,那對孤兒寡母不就遭了毒手。”
徐鳳年沒有搭腔,任由老板娘自說自話。北莽八州四府兩京,徐鳳年要在外圍八州依次繞行一圈,不走那些戒備森嚴的京畿重地,大體是由龍腰州入姑塞州出,期間能順手割走幾顆頭顱是幾顆,類似陶潛稚的北莽武將還有五六名,地位暫時仍是不彰顯,但無一例外將會是北莽未來二十年裡的軍方棟梁,如慕容章台慕容江神這些皇室王孫,原本根本不打算留心,但在這小小鴨頭綠的確是吃驚不小,北莽因為女帝篡位,便出現兩個國姓,耶律與慕容,前者風光不再寄人籬下,在皇帝陛下的裙底瑟瑟發抖,後者一朝得勢,大多驕橫跋扈,口碑奇差,徐鳳年一開始以離陽王朝公侯世家去揣度,顯然大錯特錯,一個慕容江神就有此等武力和氣魄,北莽尚武善戰,真是到了骨子裡,都能夠徹底遮掩去膏粱子弟的脂粉氣。
徐鳳年微皺眉頭,怔怔無語,房門被悄悄推開,進來一名渾身是血的莽夫,提了柄青銅板斧,漢子見著了水桶腰的老板娘,跟見著了親娘一般,掩上門後一抹臉,滿臉血汙,漢子坐下後,撕了一塊羊肉塞進嘴裡,心有餘悸嘀咕道:“樊妹子,外邊給慕容家的小白臉堵死了,馬廄裡的馬也都給殺死,讓哥哥我躲過風頭,以後再不賒賬便是。好小子,一根五六十斤重的鐵矛揮舞得跟繡花針似的,氣力大得嚇人,呂良這生兒子沒屁-眼的,還騙老子說慕容江神這幫公子哥都是殺雞都怕見血的廢物,唉,得了,呂良死都死了,人死卵朝天,老子就不罵他了。”
老板娘轉頭白了一眼這漢子,沒好氣問道:“我家男人呢?醉死在那張桌子上了?”
漢子撓頭嘿嘿笑道:“跑得急,沒注意謝老哥。樊妹子,小心你男人跟你調教出來的姑娘們勾勾搭搭,我可知道那些小姑娘都對謝老哥百依百順,崇拜得要死要活,看老哥的眼神跟看我們的眼神,一個天一個地。”
老板娘叉腰怒道:“我呸!死鬼連老娘這塊自家田地都搞不定,有屁的能耐去彆的地方耕田。”
死裡逃生的漢子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性子,順杆子就說道:“謝老哥是挺病秧子的,八尺高,但是瘦得猴子似的,有沒有一百斤都懸乎,樊妹子,有沒有興趣跟我大戰一百回合?”
老板娘斜瞥一眼,鄙夷道:“我家男人對兩百斤以下的娘們沒想法,老娘對一百斤以上的漢子沒想法,這叫天作之合,你火急火燎攙和什麼,就你這衰樣,褲子脫了,給老娘瞅瞅,褲襠裡那條小蚯蚓有二兩重嗎?有的話割下來,讓秦武卒給你炒一盆葷的,就怕你吃不飽。”
饒是漢子厚臉皮也當即敗下陣來,悶悶撕咬著烤羊腿。
黝黑店小二正好跑到門口,好不容易找著正主,一臉憤懣道:“老板娘,我給咱們客棧上上下下洗衣做飯喂馬打雜做廚子,還要做那丟人的龜公,累死累活,每月就給一貫錢,老板說好今年要給我漲工錢的,結果到現在,你們這麼黑心摳門,我這輩子牛年馬月才能把櫻桃贖回去做媳婦。小心我不乾了啊,沒了我,鴨頭綠一準兒關門大吉。還有,那佩刀的窮小子,為了你那匹劣馬,我差點連命都丟了,回頭從你定金裡扣十兩銀子,歸我,老板娘,你要攔著,我就真跟你急眼!”
老板娘丟了一把瓜子笑罵道:“出息!”
徐鳳年點頭道:“沒問題,十兩就十兩。”
店小二苦著臉問道:“老板娘,下頭都殺得天昏地暗了,你就不讓老板管一管?拆了客棧,還不是要我做苦工。對了,那個瞧著就像高手的白衣俠士也上樓,多半是衝著那娘倆去的,我覺著她們挺可憐的。”
老板娘陰陽怪氣呦了一聲,眯眼笑道:“秦武卒你行啊,當年那個偷藏姑娘肚兜,摳破窗紙看洗澡的小家夥,都有俠義心腸了,了不得,你覺著可憐,就去給那劍客一板凳,老娘要攔著你,就是你親生老娘!”
店小二被揭穿老底,黝黑臉龐漲紅得發紫,從屋子裡拎了一根板凳就衝出去,沒多時,傳來砰一聲,對付烤羊腿的漢子鬼頭鬼腦溜出去,一臉匪夷所思走回來,嘴角抽搐道:“他娘的,這小子還真一板凳撂翻那劍客了,正口吐白沫躺在走廊四肢抽動,這小子撿起那柄劍就跑了。”
老板娘也不驚奇,撇嘴道:“這兔崽子就會一招鮮。我家男人當年被糾纏得煩死,就教了他一手,對付你們這類中看不中用的軟蛋還不是手到擒來。”
漢子豎起大拇指,溜須拍馬道:“鴨頭綠果然是臥虎藏龍。”
說話間,店小二秦武卒被一個瘦高個病態男子拎著耳朵拽進房中,黝黑少年死死捧著雪白鞘纏銀絲的名貴寶劍,倔強道:“不還,打死我都不還!那劍客本事不濟事走啥子的江湖,被我一招絕學就撂倒,活該丟了兵器。”
中年男子個子很高,卻重不過百斤,顯得比嬌柔女子還要弱不禁風,神情木訥,眼神渾濁,約莫是還未酒醒,隻是望向媳婦,後者瞪了一眼秦武卒,惡狠狠道:“有你這麼在自家地盤上搶東西的嗎,真要是眼饞,你他娘的不知道離鴨頭綠遠一些再下手啊,以後誰敢來客棧住宿,你要是不把劍還回去,老娘就讓櫻桃半年不跟你說一句話,看不憋死你這隻小白眼狼,老娘數三聲,再不從老娘眼前消失,後果自負!一!”
膚黑如木炭的少年毫不猶豫嗖一下跑出屋子,把劍狠狠丟了出去,準確砸中才悠悠轉醒過來的白衣公子額頭,又給淒涼地活活砸暈過去。
老板娘捧腹大笑,指著眼神幽怨賭氣站在門口的少年,罵道:“嘖嘖,還是個情種。”
一看就是那種幾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高瘦男子眼神柔和,泛起一絲笑意。男子朝徐鳳年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老板娘見樓下已經塵埃落定,該死的都死了,隋嵩對上慕容江神不落下風,但十騎中竟然隱藏了一名高手,殺人如拾草芥,幾個來回衝殺,就將隋嵩以外的陶潛稚舊部武卒給殘害殆儘,無一例外皆是死無全屍,大多被活生生撕裂了手臂,隋嵩被馬背上持矛的慕容江神拖住,救援不得,老人雙目赤紅,被幾騎相隔幾丈圍住,彎弓卻不射箭,耍猴一般,任由老人做困獸鬥,慕容江神收矛時露出一個破綻,老人正想要擒賊擒王,驟然間七竅流血,竟是被那名軍中高手從後邊給雙手抱住,兩者擺出一個盤根交錯的古怪姿勢,傳出一陣骨骼碎裂的哢擦聲,毛骨悚然,內力不俗的隋嵩整個胸腔都被勒得破開稀爛,臨時前還被背後軍旅高手用腦袋撞在後腦勺上,一敲之下,本就氣如遊絲的隋嵩眼珠子都給撞出眼眶,場景駭人。
這名殺神一般的北莽軍高手轉頭望向老板娘所站窗口,正要拔地而起,掠入二樓屋內去大殺一通。
慕容江神乘馬提矛,眼神示意這名禦帳近侍局出身的閘狨卒,不要輕舉妄動。北莽王庭宮府皇帳,各有一股位於王朝武力頂端的冷血侍衛,剔隱司,傳鈴郎,閘狨卒,都是北莽軍中萬一挑一的冷血屠夫,三者相加,不過共計四百人,慕容江神隻是最邊緣的皇室成員,遠沒有資格擁有三者中任何一種侍衛擔任扈從,這名一等閘狨卒是從表哥慕容章台那裡借來的,閘狨卒近二十年尤為戰功顯赫,北莽軍神拓跋菩薩便是閘狨卒出身。
慕容江神絲毫不介意二樓一屋子人居高臨下,抬頭笑眯眯道:“今日叨擾鴨頭綠客棧,慕容江神惶恐不安,客棧損失,我自當十賠一。敢問謝掌櫃在何方,我與表哥慕容章台慕名已久。”
老板娘轉頭望著自家男人,問道:“老鬼,你不過是跟大魔頭洛陽打了一架,還輸得這麼慘,怎的名聲如此大了?連慕容哥倆都想招攬你?敢情這次隋嵩這些人都是因為你冤死的?”
那前不久還調戲老板娘的漢子目瞪口呆,嘴角掛著一絲羊肉,癡癡望著那根瘦高病秧子,“魔道第一人洛陽,所向披靡,除了最後被拓跋菩薩攔在皇城門外,與洛陽交手的高手不計其數,活下來的屈指可數,隻聽說有個姓謝的就在其中,一躍成為排在第十的魔頭,就在老龍王屁股後頭。老板娘,謝掌櫃,你們這對夫妻檔千萬彆嚇唬我啊?我老方膽子再肥,也經不起這麼折騰的。”
老板娘不理睬失心瘋的粗糙漢子,望向自家男人,一臉為難,問道:“喂,老鬼,咱們給慕容江神架到火堆上烤了,你說咋辦?”
不善言辭的男人平靜道:“你說,我做。”
老板娘唉聲歎氣,望向始終袖手旁觀的徐鳳年。
心知不妙的徐鳳年苦笑道:“老板娘,你看我做什麼,我還能出去跟慕容江神叫板不成?就算我有心也無力啊,我就是住店來著,銀錢一分沒少給了,總不能逼著我去做行俠仗義的好人吧?”
老板娘點頭道:“倒也是。”
來往鴨頭綠客人隻知道謝掌櫃是愛醉酒的謝靈,是家有雌老虎的病癆,卻不知道是那個能與魔道巨擘洛陽一戰而重傷不死的謝靈,這個男人盯著徐鳳年,語氣古井不波,緩緩說道:“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公子修為驚人,形衰守玉關,分明是道門可以返老還童的大本事,若非是國師麒麟真人的高徒,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年紀輕輕,便有這等神通。可鴨頭綠客棧素來不破壞規矩,要是公子不願意出手,謝靈也隻好為了媳婦訂下的規矩,逼迫公子出手了。公子也不用太過為難,隻要保證那對母女死在客棧以外就行。到時候那些官兵敢進客棧呱噪,再由我出手打殺乾淨。”
老板娘一臉沒啥誠意的愧疚,笑道:“公子莫怪,我家男人不太講道理。當年若非被他霸王硬上弓,老娘才不樂意跟他過這貧苦日子。躺在走廊裡的白衣劍客,多半就是慕容章台了,公子你扛出去要挾,便能拖上一段時間。”
徐鳳年看到黝黑少年神出鬼沒,一巴掌拍在失魂落魄的漢子腦袋上,當場轟殺,罵道:“早看這姓方的不順眼了,吃東西從不給錢,賒賬賒賬,去閻王爺那邊賒去!”
老板娘笑道:“少扯犢子,還不是記恨他與你的櫻桃姐上過床。”
進了賊窩的徐鳳年苦澀道:“老板娘,掌櫃的,你們紅臉白臉唱雙簧還不夠,還要拉上小哥兒唱黑臉來震懾我嗎?這般開門做生意,實在是太講究了。”
老板娘笑得花枝亂顫,“老娘再年輕個二十歲,一定倒追公子。”
店小二瞪目道:“佩刀的窮光蛋,甭廢話,否則我一板凳砸死你,到時候你連命帶刀都沒有了。”
徐鳳年問道:“讓我掂量掂量其中利害?”
“公子本事高,做事卻不爽利呀。”
老板娘笑道:“好啦好啦,到底是咱們客棧理虧在先,老鬼,你去門外幫這位公子先擋上一擋,秦武卒,彆在這裡狐假虎威瞎顯擺,你就是狗肉上不了席。老娘我呢,去隔壁跟細皮嫩肉的小婦說些水靈娘們間的私房話,公子,與我一起去吧?”
徐鳳年跟著老板娘來到隔壁房間,娘倆抱在一起蹲在牆腳,小婦人梨花帶雨,心死如灰,稚童女孩不明就裡,隻是跟著娘親一起哽咽哭泣。
老板娘嘖嘖道:“還真是一位風韻猶存的小娘,公子,可不就是你們男人所謂的我見猶憐嘛。為了這麼個漂亮小婦與慕容江神這夥人乾上一架,值了。要美人不要江山,才是英雄好漢呐。管美人是誰的媳婦,是不是這個道理?”
徐鳳年默不作聲。
老板娘望著嚇慘了的小婦人,伸手指了指身邊徐鳳年,笑道:“彆怕,這位公子是救你們來了,不過報酬就是要你給出身子,不給也行,反正衝攝將軍陶潛稚的寶貝兒子這趟沒來,你讓我殺了這礙事的小閨女,你的貞潔也就保住了。你總不希望陶家最後的香火,死了爹又死了娘吧,那得是多淒慘?”
小婦人瞠目結舌。
稚童再懵懂,也知道境遇凶險,隻是撕心裂肺的哭喊,一聲聲娘親,悲慟異常。
老板娘何等閱曆,看到小婦人眼中閃過一抹猶豫,叉腰大笑,笑過以後陰沉道:“虎毒不食子,閨女可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呐,虧你下得了手,老娘我這輩子沒法子生育,可是對你們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女子,嫉妒得抓狂,每次見著拖家帶口的娘們,都恨不得剁碎喂狗。”
被看穿心底醃臢醜陋的小婦人眼神瞬間變得果決,再沒有絲毫軟弱,女子天生戲子,站起身,一把推開女兒,對著徐鳳年說道:“求公子救我,小女子願意自薦枕席。”
好一個北莽從來憑子貴,生女賤如狗。
徐鳳年去攙扶起小女孩,不去看不愧是將軍遺孀的小婦人,隻是望向老板娘,平靜問道:“你家男人身受重創,就算曾經到過指玄,如今沒了金剛境體魄支撐,也就是花架子了,怎的,真當自己無敵了?”
老板娘愣了一愣,彷佛聽到一個天大笑話,“公子啊公子,就算如你所說,我家男人跌到一品境底部,可瘦死駱駝比馬大,不無敵確是真的,可公子真當自己是過江龍了?老娘可是好心好意給你送暖被窩的女子,彆好心當驢肝肺。年輕人,你若是有金剛境,老娘乖乖洗乾淨撅起屁股給你捅,行不行?可你有嗎?不到金剛境,在老娘的男人眼裡,也就是螻蟻一般,不過隨口誇了你幾句,公子就輕飄飄找不到南北啦?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再跟老娘打腫臉充胖子,給臉不要臉,老娘削死你!”
徐鳳年笑了笑,“除了這個孩子,你們都去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