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這一幅年輕男女久彆重逢的場景,尤其是男子以一己之力力敵三名金剛境高手,更是斬殺一名,作雖敗猶榮,傳出去足以名動北莽,而那絕美女子憑空禦氣一劍西來,這樣的男女,這種形式的碰頭,恐怕除了瞎子,都要覺得挺壯觀,還有些溫馨。不過女子言語似乎有些讓人捉摸不透,擒察兒驚駭於女子的容顏與禦劍,這名悉惕身後百餘騎麵麵相覷,還怎麼打?端孛爾回回不用拓跋春隼發話,怒發衝頂,雷矛梅開二度,再度丟出,在天空拋出一個充滿殺意的鋒銳弧度,墜向徐鳳年頭顱。
兩鬢霜白的青衣儒士神態自若,腳尖落地,伸出一隻手,輕輕抓住那根震蕩大氣波紋的雷矛,五指一握,雲淡風輕,將雷矛折成兩截,好似稚童丟擲石塊,被青壯漢子隨意彈開一般。拓跋春隼臉色陰沉,端孛爾回回兩矛過後,氣血翻湧,看見小主子投射來的視線,心中苦澀,深呼吸一口,準備再丟出一矛查探老儒生的虛實,隻是當這名魔頭不惜內傷提起氣機,拓跋春隼就看到那名南朝裝束的中年儒生一揮袖,天地風雲變幻,一袖成龍,端孛爾回回整個人的氣機好似城垛被投石機揮出的千斤巨石砸中,往後踉蹌幾步,噴出一個鮮血,氣海紊亂至極,端孛爾回回不愧是忠仆,氣急敗壞喊道:“小主子快走!不要管我!”
拓跋春隼兩腳紮根,身體紋絲不動,不是不想走,而是好似被無窮儘的絲縷氣運包裹,動彈不得。中年儒士收袖以後,輕淡說道:“在下西楚曹長卿,多年以前曾在北莽南朝收了這名徒弟徐奇,不知如何與拓跋小王爺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擒察兒一夥人差點嚇得墜馬,大官子曹長卿?這可是三入離陽皇宮如過廊的天象第一人啊!
拓跋春隼冷笑道:“好一個武榜前五的曹青衣,有本事與我父親耍威風去,跟我這尚未及冠的後輩計較什麼?!”
曹長卿微笑道:“小王爺不要言語激將法,曹某隻要有機會,自會和拓跋菩薩戰上一場,不過相信鄧太阿此時已經過了姑塞州,往北行至皇帳王庭,恐怕曹某此時前去的話,就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了。”
拓跋春隼突然笑容燦爛,嬉皮笑臉道:“曹伯伯言重了,我父親對於武榜十人,除了武帝城王仙芝,對你最為敬重,親口說曹青衣是當今天下當之無愧的儒聖,若是能打上一場,不負此生。小侄不知此人是曹伯伯的高徒,若有莽撞不敬,曹伯伯聖人肚裡能撐船,千萬不要上心介意啊。難怪此人能夠殺死小侄身邊扈從,是叫徐奇?名師出高徒,恭賀南朝門閥出現了一名能與耶律東床慕容龍江並肩的年輕俊彥。”
曹長卿隻是說道:“曹某湊巧新入世人所謂的陸地神仙境界,半年以內,必然會與拓跋菩薩切磋一番。”
拓跋春隼幾乎惱怒驚懼得吐血,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烏鴉嘴,說聖人還真他媽的是聖人了!三教有國師麒麟與佛陀龍樹兩位聖人,原本還納悶為何聲勢最盛的儒教為何獨缺一位陸地神仙,這不就來了?還偏偏是那位徐奇的師父,拓跋春隼溫了穩心神,再無先前冷血脾性和倨傲氣焰,低眉順眼,溫聲問道:“曹伯伯,小侄能否返回北朝?”
容顏之美似乎可以躋身前三甲的女子輕輕躍下那柄大涼龍雀劍,麵朝拓跋春隼,冷漠道:“你想殺他,我就殺你。”
大涼龍雀靈犀通玄,環繞女子四周,如小鳥依人,緩緩飛旋。這幅畫麵,讓端孛爾回回看得心驚肉跳,這女子才幾歲,當真會是劍仙?二十幾歲的女子劍仙?
拓跋春隼腹誹這姓徐的南朝士子不但有個讓人眼紅的師父,竟然還有個連自己都要嫉妒的紅顏,連忙笑道:“既然已經知道徐奇兄弟是曹伯伯的嫡傳弟子,自然不敢不知死活尋釁,就此彆過。以後到了北朝,我拓跋氏一定以禮相待曹伯伯一行三人。”
拓跋春隼鄭重其事的作揖告辭。
這一場雷聲大雨點更大的圍殺與遊獵就這樣滑稽落幕。
徐鳳年視線依舊模糊,像一尾被丟到岸上的魚,大口喘氣,忍著劇痛笑道:“小泥人,你這麼說話,會讓彆人誤以為本世子吃你軟飯。”
薑泥一挑眉頭,就要賞他一劍,不過瞧見他這光景,還是忍住,落井下石的事情,她才不屑去做。徐鳳年一屁股坐下,緊繃心弦一鬆再鬆,吐血不止,仍是馭出一柄飛劍,飲血養胎。曹長卿笑著搖了搖頭,走到世子殿下眼前盤膝坐下,不耽誤徐鳳年以吳家劍塚秘術飼養飛劍,等飛劍入袖,才一指連敲十六竅,替徐鳳年暫且壓下氣機洶湧外泄的頹勢,溫顏說道:“世子殿下竟然初入大金剛境界,佛道兼修,可驚可喜。”
臉色慘淡的徐鳳年皺了皺眉頭,苦笑道:“大金剛境界?和兩禪寺李當心相似?”
曹長卿笑著點了點頭,“雖然是初入此境,卻也比較一般成熟金剛境界不差太多了。”
徐鳳年瞥了一眼故意背對自己的小泥人,好奇問道:“她怎麼禦劍飛行了?”
曹長卿正要說話,薑泥冷哼一聲好似提醒,這位大官子笑了笑,沒有解釋。
徐鳳年笑道:“要我猜的話,肯定是練劍嫌吃苦,隻跟李老劍神挑了最好玩最嚇唬人的禦劍一項,對不對?”
薑泥轉身怒容道:“怎的,我就算隻會禦劍,也總比你強!一個人入北莽擺闊裝高人,沒了扈從和北涼鐵騎,還不是被打得這麼慘!”
瞧瞧,隨便一句話就勾搭出真相了,曹長卿嘴角笑意溫醇,不管如何,公主都鬥不過這名北涼世子。
徐鳳年有了喘息機會,氣色緩緩轉好,眉心印記由烏黑轉回深紫,捂住胸口小心翼翼問道:“李老前輩如何了?”
曹長卿輕歎道:“若是強撐,本該還有十年,不過老前輩順其自然,並不惜命。隻覺得三四年傳授劍道給公主就足矣。”
小泥人眼睛一紅,眼眶濕潤,哽咽道:“都怪你!”
徐鳳年默不作聲。
曹長卿輕聲道:“這趟北行本意是聯係幾位出身西楚豪閥的春秋遺民,曹某進入北莽以前順路去了北涼王府,見過了大將軍,才知道你的行蹤不知為何泄漏出去,曹某本來許諾殺陳芝豹報恩,可殿下不曾答應,之後大將軍也婉拒,大將軍隻是讓曹某捎帶一句話給你。”
徐鳳年笑道:“說。”
曹長卿虛空彈指,持續給徐鳳年以類似尋龍點穴的手法療傷,說道:“大將軍要殿下早些回家。”
徐鳳年苦笑道:“說得輕巧。”
薑泥憤憤道:“是你自討苦吃。”
徐鳳年瞪了一眼,她回瞪了一眼,大眼瞪小眼。
曹長卿故作不見,道:“你行蹤泄漏以後,北莽有兩人受雇殺你,曹某隻知其中一名魔道十人中的目盲女琴師,此女跟離陽王朝大內韓人貓一樣,最善指玄殺金剛。”
薑泥譏諷道:“記得見麵了趕緊逃,彆見色忘命!”
徐鳳年沒好氣道:“男人說話,女人閉嘴!”
薑泥勃然大怒,“一劍刺死你!”
徐鳳年斜眼看去,“那是我的劍,你好意思?三日不見,刮目相看,劍術不去說,臉皮厚度倒是跟我有的一拚了。”
薑泥俏臉漲紅,大涼龍雀劍急速飛掠,聲勢驚人。
曹長卿有些頭疼,這種當局者迷卻讓外人著實無奈的打情罵俏,是否有些不合時宜?不過很快想起方才世子殿下那句更不合時宜的表白,就立即釋然了。不是冤家不聚頭,一語中的。
徐鳳年笑道:“小泥人,手上生老繭沒有,給本世子瞧瞧,就知道你有沒有偷懶了。”
薑泥回了一句世子殿下的口頭禪:“閉嘴。”
不過比較徐鳳年的閉嘴二字,氣勢弱了太多。
曹長卿緩緩說道:“是北涼王給了曹某大致北行路線,才總算及時遇上了世子殿下,否則曹某一生有愧。”
徐鳳年搖了搖頭,笑道:“恭喜先生成聖。”
曹長卿平靜道:“歸功於公主的練字和禦劍。”
徐鳳年一臉遮掩不住的訝異,小泥人冷哼了幾聲,秋水長眸顯然有些沾沾自喜。
徐鳳年問道:“先生何時動身去南朝姑塞州?”
這名一舉成就儒聖境界的青衣儒士微笑道:“總要等世子殿下傷勢痊愈再說。”
小泥人在一邊煽風點火,嘖嘖道:“高手高手高高手。”
徐鳳年笑而不語,曹長卿眯眼笑意濃鬱,解圍說道:“世子確實算是高手了,麵對三名金剛境,力敵並且斬殺一人,養刀脫胎於劍開天門的閉劍術,加上鄧太阿贈劍十二,以後成就肯定會讓兩座江湖都大吃一驚。”
徐鳳年搖頭感慨道:“不說李老前輩和曹先生,就算比起白狐兒臉,也差遠了。何況還有個騎牛的。”
薑泥撇嘴道:“跟洪洗象南宮仆射相比較,真不要臉!”
徐鳳年一本正經點頭道:“要臉的話,能說喜歡你?你也一樣,我才喊出你的名字,就屁顛屁顛禦劍來了。”
薑泥頓時一敗塗地丟盔棄甲,紅透耳根,欲言又止,卻說不出一個字。
曹長卿識趣地充耳不聞。
徐鳳年與薑泥同時出聲:“一劍刺死你!”
一敗再敗的薑泥匆忙禦劍而去。
一劍西來一劍東去。
當場隻剩下徐鳳年和曹長卿兩人,徐鳳年問道:“她這麼離去,不打緊吧?”
曹長卿笑道:“無妨,百裡以內,都在曹某掌控之中。世子殿下自行療傷即可。”
徐鳳年閉目凝神。
一氣禦劍十裡以外,薑泥淩風而立在劍上,長袖飄搖如天仙,咬著嘴唇,泫然欲泣,胡亂抹了把臉頰,自言自語道:“不準哭!”
曹長卿平心靜氣,有些感觸。
江南道分彆以後,公主與他這位棋待詔叔叔返回舊西楚境內,在山清水秀中,對於自己傳授的獨門練氣心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隻是辛勤打理了一塊菜圃,樂此不疲,要不然就是趴在房中桌上發呆數銅錢。直到見著了廣陵江畔一劍破甲兩千六的李淳罡,才有了笑臉。但之後,對於學劍也並無興趣,隻是練字還算賣些力氣,直到自己說要去北莽,興許要去一趟北涼王府,她才捧起了那柄大涼龍雀,主動要求練劍,與李淳罡討價還價了一整天,才揀選了劍道裡最拔尖的禦劍,但公主的性情實在是憊懶,往北而行,還是喜歡俏皮偷懶,而且她自小恐高,即便偶爾鼓起勇氣禦劍,也隻是貼地幾尺而飛,禦劍辛勤程度,越到北涼越高,隻是聽說徐鳳年趕赴北莽以後,她才開始真正用心禦劍。
禦劍過山巔。
禦劍過大江。
氣勢如虹。
境界一日千裡,連曹長卿都震驚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