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徐鳳年和老和尚來到湖邊牧民營地,發現才紮下的氈帳就已經拔出,重新裝上馬車,看來又要遷徙流亡,一路牽馬緩行的龍樹僧人轉頭對徐鳳年問道:“殿下,已經是第四次動殺機了,為何次次都不出手?”
徐鳳年笑嗬嗬道:“老方丈既然是聖僧,自然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人,不都說佛頭著糞佛不忿,與我計較什麼。”
老和尚深深看了一眼這個記仇的年輕人,笑道:“殿下倒是心思活絡的真小人。不過你這要殺不殺的,也不是回事,老衲還是想請殿下一口氣出了心胸那股惡氣,也有個好聚好散。”
徐鳳年這一次沒有隱瞞,收斂起故作玩世不恭的浮躁神色,平淡道:“殺機確實是真,殺心不敢有,怕被老方丈當成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以後回到兩禪寺這座佛門聖地,隨便一口唾沫就能釘死我。我可是見識過道教大真人的心性了,一個趙黃巢,一個趙宣素,都不是好東西,偏偏境界奇高,都說道門清靜無為,真不知如何修行出來的境界。”
老和尚輕聲感慨道:“這兩位龍虎山大真人啊,說到底還是都沒能放下那個姓氏,也怪不得他們岔入了一條旁門左道。就像老衲,這些年也總是經常守不住本心。不求執著,本身執著,如何能解?老衲當上主持以後,沒能想通許多事情,想來想去,實在沒辦法,就去數不勝數的道教典籍裡一探究竟,最後覺得似乎《道德經》第二十四章裡的‘道法自然’四個字,分量最重。後來徒弟說要明心見性,自證菩提。老衲也覺得很好,老衲與首座師兄當年爭辯的兩副偈子,徒弟西遊萬裡歸來,隻說了八字評語: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師兄點頭稱是,隨後圓寂。還有儒教先賢所言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真是把道理說儘了。此行北莽,注定是要銷毀世人眼中所謂的佛陀境界。”
徐鳳年皺眉道:“跌境?”
老和尚笑著點了點頭,“是放下。”
徐鳳年搖頭道:“我不懂白衣僧人提出的頓悟和立地成佛。”
老和尚笑道:“老衲也不怎麼懂得打機鋒,否則這時候與殿下說些讓人似懂非懂的佛語,才應景。”
徐鳳年無奈道:“老方丈這會兒總算有些高人風範了。”
一手牽馬一手握竹葦禪杖的老和尚輕聲道:“就算這麼說,老衲也不會送出兩禪丹。”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和尚輕聲道:“問佛不如問己。”
徐鳳年苦澀笑了笑,將那個有關徐驍而且不敢知道答案的問題放回肚子。
徐鳳年隨即自言自語道:“不管有何企圖,既然要跌境,老方丈此行怎麼都算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了。高高在上的隻能是鍍金佛像和泥塑菩薩,還是老方丈這般願意到民間俗世走動的,才是真僧人。”
老和尚默默伸入袈裟袖口,拿出一個四方小木盒,見徐鳳年一頭霧水,這位兩禪寺主持一本正經說道:“年紀大了,總是喜歡被人誇的。”
徐鳳年默默接過木盒,嘴角抽搐,無言以對。
牧民見到徐鳳年和老和尚攜伴而來,驚喜交加,驚訝的是年輕菩薩的去而複還,讓他們愧疚難耐,欣喜的是那尊佛陀再度臨世,對於多災多難的小部落而言,在心理上也是一種莫大的慰藉。
呼延觀音和阿保機一起小跑向這對高高在上的菩薩佛陀,她不知為何停下了腳步,但滿心雀躍的孩子掙脫她的手,仍是跑過去。
徐鳳年換過了衣衫,要了一囊清水和食物,就繼續往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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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你有沒有覺得你那株同齡桃樹枝葉有些不夠茂盛?”
“師父,你彆騙我去撒尿澆肥了行不?被東西和師娘知道,我會被打死的!”
“你都有膽量不去金頂吵架,害得師父一路顛簸幾千裡,口水沒有十斤也有八斤,你就沒有愧疚?”
“我等下就去做飯。”
“悟性似乎還不太夠啊。”
“師父,你直接說該咋的吧。”
“師娘今天早上說掐指一算,最近幾天都不宜洗衣服。”
“懂了。”
“那還愣著乾什麼?”
“不是說幫你敲背半個時辰嗎?這才一炷香呢。”
“哦。看來悟性漸長,不錯不錯。”
“師父。”
“恩?”
“師娘又帶東西下山去買胭脂水粉了。師娘前幾天說以前有很多腰纏萬貫的俠士追求她呢,還說要是隨便嫁給其中一個,買幾十兩銀子一盒的胭脂都不帶眨眼的,哪像現在。”
“這樣嗎?”
“恩!”
“那好,師父的師父恰好不在寺中,他老人家珍藏了幾套佛經,你去偷來,下山典當了換銀子去。反正到時候返寺,他舍得打我,也不舍得打你。”
“師父,這是犯戒。”
“你都喜歡上姑娘了,都信誓旦旦不做那佛陀了,還怕這個?”
“師父,天氣好,我洗衣服去了。”
“去去去,悟性還是不夠。”
這個小和尚跑去端木盆拿搓衣板,太陽底下坐在小板凳上。
當初在北涼王府,東西臉上掛了半斤紅妝,世子殿下可能是好心好意不想傷了她的心,可笨南北當時是真的覺得好看啊。那以後就愈發覺得要成佛,能燒出舍利子,讓她能買好些的胭脂水粉了。不過東西做了一個夢,他如今是做不成佛陀了。
笨南北低頭搓洗著衣裳,隻覺得很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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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兩禪寺齊名稱聖地的龍虎山,一名枯黃清瘦少年打趴下了齊玄幀座下黑虎,一場架打得地動山搖,然後騎虎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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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涼王府,聽潮閣。
一座清涼山,無風亦無雨。
李義山在陰暗潮濕的頂樓伏案書寫有關曆朝曆代皇權相權的爭鬥起伏,已經寫至本朝當今天子與張巨鹿,抖了抖手腕,不小心將幾滴墨汁滴在宣紙上,瞧著緩慢浸染散開的墨跡,這位已經在閣樓生活小二十年的王府首席幕僚突然作嘔,連忙捂住嘴巴,拎起腳邊的酒葫蘆,用一口綠蟻酒咽下湧上喉嚨的鮮血,放下酒壺後,視線昏花,一卷尾“自古昏君惰主養權相,本朝名相輔勤君,何其怪哉”寥寥二十字,竟然寫得有些歪扭,失去了一貫的章法。
李義山輕輕歎息,放下那一杆硬毫,擱在筆架上,吐出一口酒味血腥味混雜的濃重濁氣,李義山隨手掀開幾本梧桐苑五六位丫鬟最近一起編撰刻畫的王朝地理誌,看了幾眼就放下,吃力地站起身,推開房門,走到簷下過廊,想了想,破天荒走下樓,白狐兒臉不知為何也跟在他後頭,一起走到一樓,並且出了聽潮閣,來到養有萬尾珍貴錦鯉的湖邊,幾位守閣奴皆是震驚不已,第一時間通知了北涼王。李義山站在閣樓台基邊緣,搖搖欲墜,等到徐驍跑來,才艱難坐下,徐驍坐在這名當年和趙長陵一起稱為左膀右臂的國士身邊,將自己身上一襲老舊狐裘披在李義山身上,皺眉道:“元嬰,你身子骨不能受寒,怎的出樓了?”
李義山捂嘴仍是止不住咳嗽,徐驍連忙輕柔敲背,這位春秋國士眼神安詳望向湖麵,輕聲笑道:“大將軍,我跟了你多少年了?”
徐驍感歎道:“三十二年了。當初我是個出身鄙陋的死蠻子,沒幾個讀書人樂意給我當手下,都嫌棄丟人,有辱門楣,就你和長陵兩個愣頭青,先後傻乎乎跑來,我當時都覺得你們兩個要麼腦子有問題,要麼是不懷好意。後來才知道我撿到寶了。”
李義山縮回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笑容豁達,輕聲道:“大將軍,張巨鹿是比我和趙長陵都要有抱負和才華的名相權臣,有這樣的廟堂對手,累不累?”
徐驍輕拍著三十幾年老搭檔的後背,笑道:“有你在,我怕什麼?反正從來都是我衝鋒陷陣,你運籌帷幄,怕過誰?”
李義山苦笑道:“你這甩手掌櫃,忒無賴了。”
徐驍哈哈笑道:“就我這麼個糙人,除了當年跟老宋學來的縫鞋活計,還算拿得出手,騙了個媳婦回來,就再做不來其它的精細活了。”
李義山笑容恬淡,眯起眼,看了眼天色,緩緩說道:“當年很多人勸你自己當皇帝,我是極少數不讚成的,如果當初你是因為聽了我的屁話,才讓那麼多將士寒心,決定卸甲歸田,甚至許多人跟你反目成仇。你今天罵回來好了。”
徐驍搖頭道:“才多大的事,再說了是我自己知道沒當皇帝的命,與你無關。”
李義山咳嗽了幾聲,說道:“張巨鹿很厲害啊,才幾年功夫就讓朝廷上下出現人人激奮的新格局新氣象,雖時常犯忌惹來非議,但委實是功在社稷,況且有個明君坐鎮龍椅,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尤其是在籌邊一事上成績斐然,讓人驚歎,幾次兩國大戰都失敗告終,但兩朝東線邊境,硬是在他的布置下扭轉頹勢,邊防潰敗逐漸有所匡補,選用了大批善戰青壯將才赴邊禦敵,難得的是說服顧劍棠,在兵部添設侍郎二員,用以頂補邊防缺員,當初在老首輔手上充任邊關軍校,不是濁品雜流便是不受重視的遷謫官員,如今倒是成了香餑餑,足見張巨鹿這個帝國裱糊匠的縫補功底。大將軍,但是張巨鹿也非完人,這位紫髯碧眼兒小事溫和,大事卻自負淩人,堪稱旁人同僚有所忤觸之立碎,這就勢必埋下了禍根,當下老牌貴族豪閥雖已不在,前朝的勳貴輪流掌朝柄,沒了根基,卻仍有兩大士子集團頂上,而這兩大權貴的領袖人物大多被逼致仕,逐出內閣,或者急流勇退,借口回鄉養疾。這才有了新近國子監右祭酒罵他是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隻不過罵得凶,到底還是不知道張巨鹿的用心啊,這位獨專國柄的首輔分明是想要一人之死後身敗名裂,換來萬世太平。”
李義山猛然間神采奕奕,雪白臉色開始泛紅,繼續說道:“碧眼兒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徐家敗亡,我李義山成事不足,某些敗事到底還算綽綽有餘,倒也留下十六策應對。除此之外,還有北涼治政六疏共計三十四議,也都寫完,都留給鳳年。”
白狐兒臉始終站在兩位老人身後,沉默不語。
他知道這位枯槁國士,早已病入膏肓,熬不了多久時光了。
徐驍輕聲說道:“彆說了。”
李義山鬆開拳頭,手心猩紅一灘,笑了笑,不再咳嗽,隻是嘴角滲出血絲,疲倦至極的他閉上眼睛,說道:“南宮先生,李義山求你一件事,將來如果鳳年有難,而三十萬鐵騎卻無法救援,懇請先生務必出手相助一次。”
白狐兒臉沉聲道:“請先生放心!”
“看不清了。”
視線開始模糊的李義山顫抖抬起手臂,拿手指淩空指指點點,好似那些年與年幼世子殿下一局局黑白對弈。
他布滿滄桑的臉上似乎有些遺憾,當年對這個孩子太嚴厲了,責罵太多,稱讚太少。
這名不知是病死還是老死的男人,他的腦袋沉沉靠向肩並肩而坐的大將軍,喃喃道:“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這一覺睡去,不再醒來。生死何其大,生死何其小。
白狐兒臉撇過頭,不忍再看。
北涼王徐驍隻是輕輕幫他攏了攏那件快要滑落的狐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