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一盒奇巧(1 / 1)

唱完知否知了小歌謠的女孩趴在長椅上,轉頭瞥見這人闖入了亭中,初時錯愕以後,一張小臉蛋就像陰雨後驟放光明,無比歡喜。徐鳳年給青衣女子穿上了青繡鞋,轉頭對這個小妮子豎起食指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孩子立即雙手使勁捂住嘴巴,生怕漏嘴了秘密,然後似乎覺得這樣的動作太唐突,頗有淑女風範地正襟危坐起來,可惜發現自己光著腳丫,一雙織有孔雀緞麵的錦鞋還躺在地上,就有些臉紅。

亭外提兵山扈從顯得如臨大敵,武人境界如何,一出手就知道大概的差距,這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輕而易舉便闖入涼亭,一來亭中的小姑娘是提兵山的貴客,是山主女婿董胖子留在山上的心肝,他下山時曾揚言餓著了小姑娘丁點兒,他就要每天晚上拿著鑼鼓從老丈人第五貉的院落敲到每一家每一戶,再則那名青衣負槍女子上山挑釁山主,雖敗猶榮,北莽武人崇武情結深入骨子,敬重所有確有斤兩的強者,即便她是一個不明來曆的年輕女子,也並不如何敵視,提兵山上下都將她當做半個客人,最後便是震駭於陌生男子的實力,三者累加,這些都是客卿的提兵山扈從忌憚到無以複加,闖亭時,一名身居二品實力的客卿曾用兩指摸著了一小片衣袖,隻是不等這位小宗師發力攥緊,就給類似江湖上跌袖震水的手法給彈開,兩根手指此時還酸麻刺痛。

亭子內外氣氛微妙,倒是小女孩打破僵局,依次伯伯叔叔喊了一遍,然後以毋庸置疑的語氣請他們先上山,這等明麵上不傷和氣的圓滑做派,顯然師從她的董叔叔,這些時日,提兵山也習慣了小丫頭的老成,加上她被那位自領六萬豺狼兵馬的提兵山姑爺寵溺到無法無天,一番權衡,幾位被第五貉安排貼身護駕的扈從默默離開,但都沒有走遠,隻是在涼亭視野以外靜候,再由一人去山主那邊稟報消息。徐北枳想破腦袋也沒想到是這麼個雲淡風輕的結局,隻不過也不去做庸人自擾的深思,在亭外俯瞰大好風光,爺爺曾經說起江南婉約的水土人情,是北莽萬萬不及的,那兒的女子才真正是水做的,不似北莽女子,摻了沙子,三十歲以後往往就粗糲得不行。

徐鳳年跟青衣女子並肩而坐,伸手摘去狹長槍囊,露出那杆刹那槍的真容,問道:“你怎麼也來北莽了?跟徐驍苦苦求來的?”

她把一麵臉頰貼著微涼的梁柱,柔聲道:“不想輸給紅薯。”

徐鳳年啞然失笑,“瞎較勁。”

她默然。

徐鳳年看了眼她的左臂,“你就不知道撿軟柿子捏啊,跑來提兵山找第五貉的麻煩,這不是找罪受嗎?聽說他還很給你麵子,親自出手了?”

她點了點頭。

徐鳳年微笑道:“要不然等會兒我替你打這一陣。你家公子現在曆經磨難,奇遇連連,神功大成,彆說第五貉,就是拓跋菩薩也敢罵他幾句。”

未出梧桐院就稱不上對公子百依百順的她搖搖頭,輕聲道:“不打了,陪公子回北涼。”

院中僅有兩位一等大丫鬟,她和紅薯各有千秋。

一直被冷落晾在角落的小女孩咳嗽幾聲,偷偷穿好了繡鞋,瞪大眼睛凝視這個一點都沒有久彆重逢情緒的“負心漢”,這讓滿懷雀躍的她倍感失落,隻得好心好意出聲提醒他這兒還站著自己呢。徐鳳年可以理解董卓把她安置在提兵山,隻是沒料到真能半路碰上,被她一眼認出也不奇怪,她本就有望氣穿心的天賦,好在她沒有露餡,否則給提兵山知曉底細,少不得一場疲於奔命的狩獵逃亡。個子竄高一些的小女孩手中握著一隻小漆盒,是徐鳳年在飛狐城集市上給她買的奇巧,隻是盒內儲藏的蜘蛛早已死去,這不是如何精心飼養能改變的結局,漆盒本就廉價,用織網去“乞巧”的蜘蛛品種也一般,如今盒內便隻剩下一片稀稀拉拉的破網,董卓離山時本想偷藏起這隻礙眼的奇巧盒子,給個理由說下人打掃房間弄丟了,可熬不過閨女的幽怨眼神,隻得厚著臉皮從袖口裡拿出,說董叔叔翻箱倒櫃刨院子好不容易給找著了。徐鳳年看著這個曾經也算患難與共的小女孩,百感交集,一大一小竟然還能遇見,真是恍若隔世了。

小丫頭陶滿武瞥了眼亭外背有沉重行囊的徐北枳,記起當初自己被這個家夥拿飯食要挾著去背那大袋錢囊,就有些替那個相貌粗野的叔叔打抱不平。她隨即心中歎息,這個吝嗇到連喜意姨送給她的瓷枕都惦念的小氣鬼,到哪兒都不忘記使喚彆人做苦力,虧得自己這些時日還擔憂他會不會沒銀子吃飽飯。

徐鳳年笑問道:“我教你那套養氣功夫,沒落下?”

陶滿武立即按部就班將叩金梁敲天鼓浴麵等全部演練了一遍,沒有一絲一毫差池。徐鳳年從她手上拿過小木漆盒,打趣道:“破玩意兒還不扔了?你董叔叔可是金山銀山,你就算跟他要比你人還大的奇巧也不難。我幫你丟了。”

徐鳳年作勢要丟出涼亭,陶滿武可勁兒跳起,雙手死死抱住他那隻手臂,整個人滑稽地吊掛在那裡。

青鳥眼神溫暖,憐惜地摸了摸陶滿武的腦袋,她也不知為何小丫頭會對自己抱以親近感,她重傷後,陶滿武就黏糊在身邊。她這段日子在提兵山山腳養傷,也或多或少聽聞了一些小道消息,知道她爹是北莽邊境留下城的城牧,無緣無故給人襲殺,傳言是皇室宗親的兩姓子弟下得黑手,可至今凶手下落不明。而軍伍出身的武將陶潛稚跟董卓又是親如兄弟的袍澤,小姑娘的娘親也不幸死在奔喪途中,自陶滿武然而然就被南朝炙手可熱的軍界權貴董卓帶在身邊,前些時候涼莽毫無征兆地開戰,聽說董卓領兵前往離穀茂隆救援,陶滿武就給留在了沾親帶故的提兵山。

公子孤身赴北,嗜好每日殺北涼士卒的陶潛稚死於清明節,公子湊巧與陶滿武熟識。

青鳥瞪大眼眸望著公子。

小姑娘無意間瞥了一眼認識沒多久的青衣姐姐。

知曉她天賦異稟的徐鳳年並沒有阻止。

青鳥發現小姑娘鬆手落地後淚流滿麵,那種複雜至極的矛盾眼神,如同昂貴奇巧盒中的一張蜘蛛網,密密麻麻沒有縫隙,本不該出現在一個天真善良小女孩的眼眸中。

陶滿武隻是流淚,也不哭出聲。最後將小漆盒子狠狠砸在徐鳳年身上,跑出涼亭。

青鳥茫然望向公子。

徐鳳年苦笑道:“她有看穿人心的本事。”

自知無意間釀下大錯的青鳥一臉悔恨,正要說話,徐鳳年擺擺手,將刹那槍重新藏入布囊中,一臉平靜道:“本來就沒想著蒙騙她一輩子,早一天知道真相,她也早一天輕鬆。不過這種事情我自己說出口,也難。被她自己識破,剛好。”

雖說不明就裡,但也知道有大麻煩纏身的徐北枳正要提醒可以逃命了,徐鳳年卻已經站起身,把刹那還給青鳥,自嘲笑道:“走了走了,咱們三人啊,就等著被提兵山攆著追殺吧。”

徐鳳年握住徐北枳一臂,帶著毫無異議的青鳥,一同往山下急速掠去。

徐北枳隻覺得騰雲駕霧。

但三人沒有直接向南逃亡,而是秘密折回柔然山脈中,徐北枳不得不暗歎一聲真是藝高人膽大啊,善於自省的徐北枳在山中一條溪畔休息的時候,有些動搖。士子北奔時帶來許多東西,象棋是其中一項,比較圍棋還要更受北莽歡迎,昔年權傾北莽的北院大王在圍棋上是名副其實的臭棋簍子,下起象棋則是爐火純青,徐北枳在爺爺身邊常年耳濡目染,雖說縱橫十九道也十分熟稔精通,但個人喜好還是偏向棋子司職明確的象棋,也時常與爺爺徐淮南對局時下成和棋,記得老人第一次搬出一副象棋棋盤,就跟幼年的徐北枳說下此棋,何時能有想要和棋便和棋的棋力,才算徐北枳出師。但在徐北枳眼中,爺爺與人廟堂政鬥,總是斬草除根,做法跟下棋手法截然相反,直到這次赴死,徐北枳才知道這一局涼莽和棋,竟然代價巨大到徐家棋子儘死隻餘他一人的地步。徐北枳既然是讀書人,理所當然以不出九宮格的“士”自居,他瞧不起江湖莽夫,也是因此,士輔佐帝王,運籌帷幄,何須親身殺敵?江湖高手不管如何力拔山河,高手自有高手殺,傳聞創造象棋的黃龍士本身更是將“士”之作用發揮到淋漓精致的境界,那個年輕時候曾說要為天下開萬世太平的毒士黃三甲,可謂毒殺了整個春秋。如此超脫廟算直達天算的人物,才是徐北枳極力推崇的。

隻是這一切都建立在局麵大好的情景之中棋盤之上,徐北枳才有可能大展手腳,身處劣勢,被敵方殺至君主身側,徐北枳自問能否力挽狂瀾?

徐北枳突然有些理解為何讀書入聖的大官子曹長卿為何成為天象武夫,為何三入皇宮。

當山窮水儘,手邊無棋子可擺布時,說到底還是要自己走出九宮格去。

徐北枳要入的棋局,是偏居一隅處於下風的北涼,而非已經成勢的北莽或者離陽。

這恐怕也是爺爺教誨他如何下出和棋的關鍵所在。

求勝先慮敗。

徐北枳不禁抬頭望向那個坐在石頭上悠閒乘涼的年輕人,那麼眼前這個家夥早已想到最壞的局麵,北涼全盤覆滅,不得不去孤身殺敵複仇?

可能嗎?

徐北枳不相信。

青鳥從一棵大樹上躍下,有些匪夷所思,“公子,提兵山沒有任何動靜。”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撿起一顆石子丟入溪水,略微出神,自言自語道:“這本賬看來是算不清楚了。”

提兵山那邊,小姑娘哭著跑開,那些沒敢遠離涼亭的扈從見著這一幕,下意識就要殺下山去。隻是她擠出笑臉解釋說青衣姐姐跟熟人下山,她有些舍不得。眾人將信將疑,也不好詢問什麼。不過那名女子若是可以不去飛蛾撲火,也算好事,說到底,在北莽江湖久負盛名的山主便是打贏了一名年輕女子,傳出去也不好聽。陶滿武走了一小段路程,就不讓扈從跟隨,轉頭跑向涼亭,見到那隻漆盒,彎腰撿起,就要狠狠丟到山下。

可她抬起手,抬了半天,還是沒能鼓起勇氣丟掉,然後好像自己又被自己的不爭氣給氣哭,跑到亭子外,蹲下身,用小手挖了個坑,將盒子埋入土中。

擦去淚水,回到山上的雅靜小院子,爬上床,抱著那個瓷枕縮在角落,用棉被將自己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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