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離陽王朝的早朝,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魚貫入城,依舊是玉敲玉聲琅琅,經久不息。
君子聽玉之聲以節行止。佩玉規格如同品秩,也講究一個按部就班,不可逾越雷池,離陽黨爭雖然在張首輔控製下不至於失控,但言官在雞毛蒜皮小事上較真那也是信手拈來。晉蘭亭今天出現在朝會上,顯得格外醒目,半年前他丟了清貴的大黃門,但是始終閒居在京,起初那座門可羅雀的府邸,在他彈劾北涼王徐驍被摘去官帽子之後,訪客反而絡繹不絕,這次奉旨早朝,傻子也知道朝廷雪藏了他整整半年,也算給足了徐驍麵子,是時候給晉三郎加官進爵嘍。這不晉蘭亭此次朝會,在門外等候時,身邊一圈俱是同僚們的熱絡殷勤招呼聲,他也腰間懸掛了一套嶄新玉器,玉璜玉珠相擊,玉墜滴和玉衝牙相撞,發出一陣清越之聲,行走在殿陛之間,聲韻極美。
除了晉蘭亭是眾人矚目的惹眼人物,從北地邊陲趕回京城的大將軍顧劍棠身邊還有一人,一樣紮眼。是一張生麵孔,不過京城這半年來也早就耳朵都聽出了繭子,一個姓袁的江湖匹夫,鯉魚跳龍門,突然就成了大將軍的半個義子,據說性子執拗,心狠手辣,把邊境上的江湖門派都給折騰得半死不活。袁庭山跟在顧劍棠身後,恰好跟走在張巨鹿張首輔身後的晉三郎差不多並肩,相比之下,袁庭山腰間佩玉十分簡致,粗獷洗練,典型遊絲描加上漢八刀的刀工,晉蘭亭溫文爾雅,在京城官場浸染小兩年後,曆經辛酸坎坷世態炎涼,投於張黨門下後,沒有半點得誌猖狂,此時見著顧劍棠大將軍如今的義子,未來板上釘釘的乘龍快婿,當袁庭山向他瞧過來,晉蘭亭馬上報以微笑,殊不料這名初次參與朝會的小小流官竟是呸了一聲,低頭吐了口唾沫,晉蘭亭好不尷尬,不過臉皮比起初時入京厚了不知多少寸,一笑置之。袁庭山明目張膽的動作,讓遠處一些司禮督查太監都心肝顫了一下,得,明擺著又是一個刺頭。
袁庭山加快步子,跟顧劍棠小聲問道:“大將軍,啥時候我能跟你一樣佩刀上朝?”
顧劍棠置若罔聞。
張巨鹿瞥了一眼這個半座京城都是未見其麵先聞其聲的年輕武夫,似乎覺得有趣,笑了笑。
袁庭山還要嘮叨,顧劍棠冷聲道:“再說一個字,就滾出京城。”
袁庭山笑嗬嗬道:“不說了不說了。”
晉蘭亭心中腹誹,你小子都已經說了六個字。
但是牢牢掌控兵部十幾年的顧大將軍沒有計較這種滑頭行徑,這讓晉蘭亭頓時高看了姓袁的一眼。
顧劍棠和張巨鹿幾乎同時望向遠方一個拐角處,晉蘭亭愣了一下。
穿了一件大太監的紅蟒衣,如同一隻常年在宮中捕鼠的紅貓,安靜站在那兒。
袁庭山嘖嘖道高手啊。
晉蘭亭隻是遠觀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迅速低頭,生怕被那位臭名昭著的宦官給記住了容貌。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時下便有消息從宮中傳出這位王朝十萬宦官之首的權閹依舊地位尊崇,可不再是前十幾年那般紋絲不動。緣於一名幼年入宮的年輕太監被趙稚皇後相中,與幾位起居郎一起跟陛下可謂是朝夕相處,名字叫堂祿,最近才被天子金口一開賜姓宋。宋堂祿出身十二監中的印綬監,身世清白,師父是內官監的首領太監,多年以來是屈指可數能夠跟人貓韓貂寺並肩行走宮廷的老太監之一,宋堂祿這麼多年沒有一次在誥敕貼黃之事上出過紕漏,與人為善,性子溫和,除了地位跟韓貂寺有天壤之彆,性格也是截然相反。
在這個京城數位皇子馬上要外封為王的敏感時刻,皇帝陛下親近皇後“提拔”而起的宋堂祿,而疏遠與皇子趙楷相近的韓貂寺,無疑讓權臣勳貴們都嗅到了一絲血腥。
想要韓貂寺去死的人,不比想要徐驍倒台的官員少幾個。
一些悄悄押寶在諸位皇子身上的京官野官都暗自慶幸,沒有浪費精力在那個來曆模糊的趙楷身上。
十數年來唯一一次沒有出現在朝會大殿上的紅蟒衣太監輕輕轉身,行走時悄無聲息。
韓貂寺習慣性走在宮城大牆的陰影中,看不清那張無須潔白麵容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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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莽本無都城一說,直到慕容女帝篡位登基,動用了甲士四十萬和民夫九十萬修建都城,用時長達九年,由北院大王徐淮南和中原一對父子士人張柔張略負責規劃,更有例如麒麟真人以及多位堪輿大師參與其中,新城建成後,先是皇室宗親、勳貴和文武百官入駐,後有各支守軍駐紮城外,家屬遷入。如今僅是操皮肉生意的娼妓便號稱三萬之眾,可見北莽帝城之宏偉,完全不輸離陽京城。隻是定都以後,女帝仍是采取四時帳缽之古製,四季出行巡視,被中原朝野詬病已久的北莽畫灰議事便出自於此,今年的秋帳獵虎狩鹿略作向後推移,北莽王庭權貴都議論紛紛,許多往年有資曆參與帳缽狩獵卻都借故不去的年邁勳貴,都無一例外殷勤地參與其中,隻可惜讓人大失所望,他們想見的人並未出現。
都城內一個道教衰敗支係的祖庭崇青觀,在跟道德宗爭奪北莽國教落敗後,香火早已不複當年鼎盛,門庭冷落,隻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寥寥香客,才會在燕九節這些日子來祈福鑲災,很難相信二十年前這裡還曾號稱北莽道林之冠,每逢節日,達官顯貴與市井百姓一同雲集,隻因觀內真人廣開道場,“神仙肯授長生訣”。這些年崇青觀隻得靠讓一些趕考士子借宿來維持,興許是崇青觀真的氣數已儘,從未有過士子在這裡落腳後登榜提名,久而久之,這兩年觀內二十幾位道人的日子就愈發過得落魄淒涼,好在前段時日來了一位老儒生,給了筆數目尚可的銀子,才揭得開鍋。那僅是租借了一間陰潮偏房的老儒生談吐不俗,跟老道士們經常一聊就是一個下午,獨處時,老儒生便去翻閱觀內一些多年無人問津的經書,過得閒淡安詳。
這一天,崇青觀來了一位昏昏欲睡半眯眼的高大男子,掃地道童眼皮子都沒搭一下,掃著總覺得年複一年一輩子都掃不完的滿地落葉,香客溫聲詢問了兩遍,小道童才懶洋洋提起掃帚給他遙遙指了老儒生的偏僻住處,男子笑著走去,過了兩進院落,才找著正在院中枯坐出神的老儒生。
男子發自肺腑地恭聲道:“敬岩見過太平令。”
老儒生收回神思,笑了笑,伸手示意這位棋劍樂府更漏子隨意坐下。
洪敬岩擺出洗耳恭聽受教的姿態。
老儒生看了一眼這位曾經一直被自己刻意“打壓”的得意門生,輕聲道:“知道你來求什麼,不妨跟你挑明了說,柔然五鎮鐵騎,我要是厚著臉皮去跟陛下求,也能交到你手上。隻不過這就落了下乘,對你以後施展身手不利,柔然五鎮周邊,不是虎視眈眈的董家軍,便是京畿之地,隨便拎出一個戰功卓著的將軍,都不是你能比的。你即便得手,能有幾分空地?所以說這般生搬硬套的打劫,不如無惡手的小尖一記。”
洪敬岩笑問道:“直接去瓦築君子館?”
老儒生點了點頭。
洪敬岩苦著臉道:“要我自己攏起幾萬兵馬啊?”
老儒生輕輕笑罵道:“厚臉皮倒是一如既往,彆以為我這些年沒在棋劍樂府,就不知道你跟那些南北權貴子弟的勾肩搭背,彆說幾萬,隻要你敢,十萬都不成問題吧?光是那幫想軍功想瘋了的都城勳貴王孫,能不帶上親兵蜂擁而入龍腰州,硬生生堆出個幾萬人?我醜話說在前頭,這次陛下用誰去跟北涼軍對峙,是用黃宋濮還是用拓跋菩薩,是有遲疑的,我順嘴提了一句,才用的黃宋濮,因為我不想讓南北對峙的局麵變成全線烽煙,我知道用了這位守成有餘的南院大王,北涼才不至於撕破臉皮,樂意見好就收。如此我才有足夠時間去布局,火中取栗,那是黃龍山這個缺德老烏龜才愛做的缺德事,你呢,就北莽新局的第一顆棋子,至關緊要,如何?去不去?”
洪敬岩皺緊眉頭,沒有立即給出答複。
已是帝師的老儒生說道:“不急於一時,等你想周全了再定,若是你覺得掌控柔然鐵騎更為有利,並且能給我一個信服的理由,我大可以讓你去柔然山脈做山大王。”
洪敬岩輕聲道:“說實話,不管我是去君子館還是柔然山脈,如今劍氣近不在你身邊,我不放心。”
老儒生搖頭道:“我有分寸。”
洪敬岩環視一周,笑道:“真不見一見那些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的皇帳權貴?”
老儒生語氣淡漠道:“官場上燒冷灶是門大學問,那些跑去狩獵找我的家夥,其實這會兒給徐淮南上幾炷香才是正經事,陛下才會看在眼中。傻乎乎跑我這兒來燒香拜佛求菩薩,都是手提豬頭大葷大肉,我就算是一尊真菩薩,也得吃膩歪。灶冷時,彆人給我一碗清粥一碟醃菜也飽胃暖心。”
長久的寧靜無言。
洪敬岩突然站起身,作揖說道:“請太平令與我對弈一局!”
老儒生揮揮手,下了逐客令。
洪敬岩自嘲一笑,也沒有堅持,灑然離開崇青觀。
老儒生緩緩來到觀門口,掃地道童精疲力儘坐在台階上,腳邊上已經有了好幾籮筐的落葉。
老儒生笑著彎腰撿起掃帚,幫小道童清掃地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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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書生陳亮錫在一座小茶肆稀裡,糊塗遇上了一名談天說地氣味相投的北涼富家翁,又稀裡糊塗跟著有些駝背有些瘸的老人進了一棟宅子。
有兩尊玉獅鎮宅,有一塊金字大匾。
一路上跟他讀書識字認得許多字的小乞兒輕輕抬頭念道:“北涼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