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廟堂未亂江湖亂(1 / 1)

驛路上出現一支古怪旅人,八人抬著一張似床非床似榻非榻的坐具,類似舊南唐皇室宗親青眼相加的八杠輿,上頭加了一個寬敞的紗罩帳子,依稀可見平肩高的輿上紗帳內有女子身形曼妙,是位僅憑身材便極其勾人的婀娜尤物,前有一名身著青綠衣裳手捧象牙白笏的秀美禮官,腰係一袋確是南唐舊製的黃金帛魚,看似姍姍而行,卻是滑步而行,頗為迅捷,八名挑輿奴仆異常魁梧,健步如飛,大冬天也是袒胸露背,與那年輕嬌柔的青綠禮官對比,更是引人注目,八杠輿旁一名中年刀客頭頂黑紗翹腳襆頭,虯髯之茂幾乎可掛角弓。在官家驛道之上,敢如此招搖,多半是達官顯貴,若是武林中人,那可就了不得,如今江湖所謂的群雄割據,比起春秋之中武夫恃力亂禁,動輒匹夫一怒敢叫權貴血濺三尺,不可同日而語,哪怕與天子同姓的江湖第一等宗門龍虎山,羽衣卿相在野,青詞宰相在朝,南北交相呼應,亦是不敢如何恃寵而驕。

這一行人如此特立獨行,驛路上多有側目,其中就有一對新近相識結伴而行的年輕遊俠,各自騎馬而行,年紀稍長者胯下一匹劣馬,勒馬在路邊避讓,一臉豔羨對身邊同伴低聲說道:“瞧瞧,肯定是跟咱們一樣,去快雪山莊參加武林大會的豪客,若是沒有猜錯,應該就是舊南唐時首屈一指的龍宮,也就他們敢出行時擺出這般僭越違禮的陣仗,沒辦法,龍宮的宮主是燕敕王年幼庶子的乳母,有這等在王朝內數一數二的權勢藩王撐腰,彆說州郡長官,便是南唐道上執掌虎符的節度使大人,見到了也不會多說什麼。聽說龍宮這一輩出了個天資卓絕的奇女子,嘿,要是不小心瞧上我,我黃筌這輩子也就值了。不說是她,換成任何一位龍宮裡的仙子都成啊。”

黃筌同伴是個年輕卻白頭的無名小卒,黃筌窮也不大方,今年沒混到什麼掙錢營生,日子過得格外窮酸落魄,先前在一座小鎮上遇到這位獨自飲酒的年輕人,厚顏蹭了頓酒後,聊得還算投機,自稱徐奇的男子興許是個初出茅廬的雛兒,聽說快雪山莊要舉辦武林大會,就懇請前輩黃筌捎上他一起,這一路上黃筌吃喝不愁,還有幸住上幾次豪奢客棧的頭疼甲字房,對徐奇另眼相看,確切說來是對徐奇的腰包刮目相看,心底更多是還是把這個出手闊綽的哥們當做冤大頭,黃筌也樂得以老江湖自居,給他抖摟顯擺一些道聽途說來的江湖傳聞事跡。此時見徐奇聽到龍宮和燕敕王兩個說法後一臉不知所謂,更證實了心中這小子初生牛犢的看法,從腰間摘下酒水都是用徐奇銀錢購得的酒囊,仰頭豪飲一口,袖子一抹,笑道:“龍宮都沒聽說,那老哥兒可就得好好給你說道說道了,咱們離陽武林,不說龍虎山吳家劍塚兩禪寺這幾家出世入世隨心所欲的豪宗高門,離江湖太遠,真正在稱得上是武林大峰的一流門派,還得是東越劍池,軒轅家的牯牛大崗,薊州邊境上的雁堡,西蜀的春帖草堂,接下來便是龍宮在內的八九個門派,快雪山莊也足以位列其中,至於三流宗門幫派,大多能一州之內都是一言九鼎的角色,說是三流,不怎麼好聽,可不能小覷,一般都會有一兩位小宗師做定海神針。四流和末流,就不用多說了,老兄我當初被郡內名列前茅的澄心樓一位大人物器重,見我根骨不俗,原本有望成為嫡傳弟子,可惜給一名吃飽了撐著要習武的衙內搶去,那兔崽子哪裡是真心練武,就是個蹲茅坑不拉屎的貨色,除了禍害了幾個師姐師妹,一年到頭都不去幫派裡露麵幾次,委實可恨。”

身邊才入江湖不知險惡的雛兒果然一臉憤懣,好似要給黃筌打抱不平,這讓臉色沉重黃筌的一陣暗笑,事是真事,澄心樓自然也是江湖上小有名氣的宗派,可那個人就不是黃筌了,隻是他聽城裡人茶餘飯後閒聊聽說,那名被掉包的年輕俊彥下場淒涼,僅是說了幾句氣頭上的言語,當天就被衙內指使一幫扈從打斷了手腳,也是這般嚴冬時日,給丟在了路旁,像條死狗。徐奇,或者說是徐鳳年舉目望去,那架八杠輿如同飛鴻踏雪而去。徐鳳年離開上陰學宮後,沒有跟王祭酒隨行,不過明處有袁左宗,暗處有褚祿山,應該出不了紕漏,如果不出意外,這恐怕是自己最後一次有閒情逸致逛蕩江湖了,徐鳳年想一個人返身回北涼,就連死士戊都沒有捎上,離彆時這讓少年很是惆悵。按照黃筌的說法,當下江湖總算惹惱了,不再死氣沉沉,緣於一流門派裡以地位超然的東越劍池牽頭,西蜀春帖草堂附和,讓快雪山莊做東,打算選出一位服眾的人物,坐上那個空懸幾十年的武林盟主寶座,魔教重出江湖,徒子徒孫們紛紛浮出水麵,以及瘋和尚一路東行,已經開始讓整座江湖漸有波瀾壯闊的跡象。徐鳳年不看這些水麵上的漣漪,心中所想是不是東越劍池和春帖草堂得到朝廷授意,想要模仿北莽開始整頓江湖勢力,東越劍池這些年一直是朝廷的打狗棍,誰不服氣就敲誰,春帖草堂在陳芝豹入蜀之後,眉來眼去得並不隱蔽,如今陳芝豹貴為兵部尚書,兩年後封王指日可待,蠢蠢欲動也在情理之中。

在徐鳳年神遊萬裡時,那名執笏的龍宮禮官竟是返身迎麵行來,腳步輕靈,踩地無痕,落在尋常江湖人士眼中那就要忌憚畏懼了,行走江湖,老僧老道老尼姑,向來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再就是眼前青綠女子這般姿容出挑的,既然敢入江湖,尤其是那些個單槍匹馬的女俠,肯定就會有稀奇古怪的武藝傍身。婉約動人的女子雙手捧素白象笏,彎腰朝徐鳳年行了一禮,並不像士族寒門女子施了個萬福,果真符合她禮官裝束,形同朝臣互見,抬頭時嘴角微翹,秋波流溢望向騎在馬上的徐鳳年,嗓音悅耳:“我家小姐請公子去輿上一敘。”

黃筌驚訝張嘴,心生嫉妒,頓時心情就有些陰沉。沒有家世背景的江湖兒郎入贅豪宗大派,抱得美人歸,更有不計其數的秘笈在手,大多不以為恥,而是視為一樁天大美事,醉劍趙洪丹入贅采石磯,好似一株無根浮萍植入肥沃園地,劍道修行一日千裡,便是極佳例子。徐鳳年沒有猶豫,翻身下馬,牽馬而行,黃筌本想往常蹭酒一般蹭出一個雞犬升天,不料那清麗禮官橫行一步,搖了搖頭,這讓才堪堪下馬的黃筌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好在那踩到狗屎的徐奇沒有轉頭,青綠可人的佳人也沒有嘲諷意思,轉身領路。

八杠輿安靜停在路旁,青綠禮官蹲在輿前,伸出一手,抬頭眼神示意徐鳳年腳踏素手之上,她自會托掌幫他入帳乘輿,徐鳳年笑著搖頭,隻是將馬匹韁繩遞交給她,問道:“鞋底板有些臟,汙了你家小姐的輿帳,不打緊?”

一手牽馬一手執笏的貌美禮官溫婉一笑,“無妨,公子入帳以後,奴婢再幫你脫靴。”

那名虯髯客皺了皺眉頭,手握橫刀,對徐鳳年虎視眈眈。

徐鳳年麵朝紗帳抱拳道:“徐奇叨擾仙子了。”

然後腳尖一點,鑽入紗帳,女子僅是中人之姿,三十來歲,麵容端莊,不過哪怕雙膝跪地而坐,也能依稀瞧出她雙腿修長,跪姿擠壓而出的滾圓臀瓣側麵,更是誘人,上了歲數的花叢行家老手,才會知道女子身材的獨到妙處。見到徐鳳年入帳,女子禮節淡雅一笑,安安靜靜往身邊一座釉色肥厚如脂似玉的豆青釉瓷爐裡添了一塊香料,徐鳳年沒有勞駕那名禮官脫靴,自己就動手脫掉靴子,禮官已經收起白笏,將徐鳳年的坐騎交給虯髯客,雙手接過陌生男子的靴子,不見她俏臉上有絲毫異樣。香爐微醺,本就是熏衣避穢的用場,徐鳳年摘下掛鉤,紗帳垂落,跟這位龍宮仙子盤膝對坐,她沒有開口,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香爐古意盎然,但稀奇的地方不在於此,香爐瓷麵上繪有一幅幅仗劍圖,香霧彌漫之下,瓷麵如湖水流動,如同一幅栩栩如生的劍俠行劍圖,這座香爐隱約就是一部上乘劍譜,徐鳳年會心一笑,江湖上都說龍宮占儘物華天寶,富可敵國,曾經是舊南唐的一大蛀蟲,還真沒有冤枉人。

不知是否已為人婦的女子笑問道:“公子也練劍?”

徐鳳年點頭道:“算是練過。不知仙子為何讓徐某乘輿?”

女子凝視徐鳳年,平淡道:“公子可知龍宮初代祖師曾經留下一句讖語?”

徐鳳年笑道:“徐某見識淺陋,不知。”

女子也不介意,說道:“畫皮難畫骨,知麵不知心。本宗龍宮素來以畫虎畫龍著稱於世,再以擅長觀人根骨為本。”

徐鳳年滿口胡謅道:“小時候算命先生說我以後不是當大俠就是給大俠砍死,估摸著根骨是不錯的,仙子那麼遠都能瞧出來?那龍宮仙子你確是有仙家本事了!”

那女子顯然是不食人間煙火,不適應這般粗鄙言語,不知如何應對,一時間除去香霧嫋嫋,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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