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龍(1 / 1)

女子坐在一座沙丘上,坐姿如邊關性情多豪邁的男子一般不講究,她身材異常高大,哪怕是坐著,也有種巍峨氣態。她親眼見證了某人以一己之力抗衡天劫紫雷的壯觀畫麵,哪怕她本身即是世間最頂尖的練氣士宗師,也難免心神搖曳。她尾隨那人來到此地後,看到了銅人師祖的天王法相,劍氣近黃青臨終的地仙一劍,齊玄幀的橫空出世和最終消散。對於齊玄幀的出現,她倒是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多幾分明悟,修道之人,因緣二字便如俗人疾病纏身,病去如抽絲,齊玄幀或者說呂祖若想繼續修道無礙,就必須得出一個“結果”,跟身為謫仙人的銅人師祖徹底了去恩怨,至於為何一氣化生的齊玄幀將銅人師祖丟擲到廣陵道,她猜測應該與黃三甲有關,如果後者能夠將功補過,未必不能重返天上。

而黃青死在悍然升境的徐龍象手下,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在她看來,鎮壓江湖六十年的王仙芝,這位老匹夫的拳頭當然不講理,可徐龍象的天賦異稟一樣毫不遜色,甚至要比遠處視線中的那一位,更不講理。黃青就算資質、心性和實力都在頂尖武夫之列,可此時遇上不惜玉石俱焚引下天雷的徐龍象,仍是為時過早,真正成為劍仙之後還差不多。

由於齊玄幀的橫插一腳,局勢並未一邊倒向北莽,但是大廈將傾的勢頭依舊難以阻止。

白衣女子神情複雜,雙手抓起兩把沙子。她猶豫不決,是否該出手。

她澹台平靜和那爛陀山的六珠菩薩如今都算登上了北涼的賊船,各有各的隱秘訴求,後者是希冀著借助北涼鐵騎一統西域,甚至在將來能夠暢通無阻傳法於中原。相比女子法王,觀音宗就沒有這麼多功利性,澹台平靜的初衷無非是“補天”,宗內祖師爺曾經傳下“天傾西北”的四字讖語,後來經過她師父畢生苦心孤詣的鑽研,直達學究天人之境,不過也才得出“西北雲天破開大口,氣機倒灌大地,正如海水倒灌江河”的含糊結論,澹台平靜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假使北涼真是罪魁禍首,那麼觀音宗作為北涼目前的盟友,就不得不臨陣倒戈,隻是這個深藏心底的秘密,澹台平靜始終沒有跟那個人坦誠相見。非不願,實不能。

澹台平靜看了眼遠方,第五道天雷將墜未墜,那人在迅速換了一口新氣之後,蓄勢待發。

在這之前,他試圖去阻攔徐龍象奔赴北方,但很快就被頭頂天雷盯上,無暇他顧,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多餘的應對。

世事多無奈,無疑又是一個非不願實不能,哪怕他是扛下四道天雷的他,也不能例外。

心有靈犀,一點即通。

澹台平靜雖然沒有得到任何提醒,但是已經獲悉他的念頭。

她歎了口氣,不再猶豫,抬起雙臂,大袖如翼。

雙拳貼在一起,緩緩拉出一段距離,黃沙從指間灑落。

黃沙撒下,粒粒分明,依次懸停。

瀑布天落,其噴如珠,其瀉如練,其響如琴。

她身前出現這幅宛若鬼斧神工的玄妙畫麵,畢竟僅是發生在咫尺之間,稱不上壯觀,但絕對驚世駭俗。

觀音宗擁有兩樣秘傳重器,使得這座宗門力壓北方扶龍派練氣士,一樣是賣炭妞手上那件差點讓徐鳳年陰溝裡翻船的陸地朝仙圖,還有一樣便是愈發隻聞其名不見其形的月井天鏡,分彆針對天地間的毓秀鐘靈,讓其難以逾越天道雷池,束縛在規矩方圓之內。後者在數百年來第一次現世,恰好便是不久前澹台平靜試探徐龍象,不過那時候的符器月鏡,由兩滴綠色水珠墜出兩線後畫弧而成。也正是那個時候,某人違反常理從月鏡中一穿而過,如同撞碎海上明月,讓修道近百年修出古井不波境界的澹台大宗師心生漣漪。

文似看山喜不平,修道一事,則恰恰相反,最怕道心生起伏。澹台平靜要撫平漣漪,更是撫平道心。這次破例幫他一回,就當償還“前世”那份引領之恩了,之後不論涼莽大戰走勢如何,她都不虧欠半點,一切照規矩行事。

澹台平靜正襟危坐,身前是那一幅黃沙造就的靜止瀑布,準確說來是月井天鏡另一種形態的顯聖。

她雙臂猛然往外一扯,天鏡驟然變大,豎立在身前。

澹台平靜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推鏡麵。

這麵鏡子平移出去,然後一閃而逝。

北方三百多裡路程外,這麵擴大無數倍的月井天鏡緩緩浮現。

鏡子以南,是叼著劍低頭奔跑的徐龍象。

鏡子以北,是一頭在蟄眠大缸被齊玄幀破碎後怒而現身的龐然大物。

少年和那頭本該隻會繡在世間龍袍蟒服上的巨物,照理會在鏡子出現的地方出現對撞,然後便是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捉對廝殺。

那巨物翻雲覆雨而至,雲霧中偶見猙獰頭顱、飛舞長須和那雙黃金色的眼眸。

當它察覺到前方天鏡泄露的氣息,碩大金眸中顯示出一絲充滿人性化的譏諷。

它略作停頓後,便俯衝出雲雨,徑直撞向鏡子。

背對澹台平靜的徐鳳年如釋重負,沒有轉身,而是輕輕點頭,這個細微動作,當下已經算是對這位練氣士宗師竭儘全力表露最大程度的感激之情了。

澹台平靜遙望那個頭懸紫雷的孤單背影,沒來由淚水朦朧。

曾經有個雙鬢霜白的男人,站在廣陵江畔,說此生來生都願識儘世間好人,讀儘世間好書,看儘世間好山水,天上風景再好,從不羨慕。

澹台平靜興師動眾祭出宗門重器後,神情有些頹然,坐在沙丘上怔怔出神。

這對正在力扛天劫的徐鳳年而言,絕對不是什麼雪中送炭的舉措,而是雪上加霜。

世上有草莽龍蛇的說法,大蟒在山,入江成蛟,最後才能登門化龍。春秋九國,戰火紛飛,除去西蜀自古便鎖住真龍,八國各有氣運孕育而生的真龍潛伏,隨著離陽趙室一統中原,原本有蛟無龍的北莽借機養出一條真龍,是為了入主中原奪取天下,而一意孤行的趙黃巢也僥幸在地肺山養出一條黑龍,更在下馬嵬驛館陰險布局,是為了吞食西楚氣數和禍害北涼徐家,如今謝飛魚追隨陳芝豹入蜀,捕蛟養龍是助陳芝豹三教熔爐而成聖,一旦功成,不說那蜀地氣數暴漲,光是陳芝豹本身,就足以跟徐鳳年這個所謂的天下第一人一較高低,甚至勝算更大。

天下真龍有三,所針對的對象,竟然到最後都是她眼前這個男人。

尤其是北莽這一條,馬上就要降臨此地。

澹台平靜看著那個背影,輕聲問道:“你說你可憐不可憐?”

她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終於再度心如止水,再不去看那個注定連九死一生都成奢望的男人,轉身走下山丘。

徐鳳年先後以李淳罡的一袖青蛇、武當老掌教王重樓的兩指斷江、悟自北莽峽穀的起手撼昆侖和老黃的劍九六千裡,摧破四道天雷。

這四手,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徐鳳年抬頭看著第五道不斷滾動積蓄紫氣白電的天雷,默不作聲。

如果說仙人撫頂,是結發受長生,那麼紫雷壓頂,是在說生死在天嗎?

此時此刻,徐鳳年說不出什麼人定勝天的豪言壯語,隻是不能死而已。

徐鳳年這一次沒有被動扛雷,而是腳尖一點,在黃沙大地上踩出一張龐大的蛛網,拔地而起,一掌高舉,迎向那道終於落下的天雷。

天塌下,能否一手托起,總要試一試。

當徐鳳年手掌觸及恢弘紫雷,如一根針尖對上重錘,那道粗壯天雷沒有順著手掌流瀉而下,反而凝聚平整如鏡麵,保持整體下墜的態勢,顯然是不給徐鳳年半點投機取巧的機會。

徐鳳年手心處,如凡夫俗子托掌接雨,雷電如水珠四濺開來。

這一幕,蔚為壯觀。

徐鳳年雙眼泛紅,偷師於人貓韓貂寺然後不斷孕育的紅絲,如萬千尾纖細赤蛇遊動遍布全身。

天雷沒有將徐鳳年擊落回地麵,但是下墜乃是大勢所趨,紫雷便開始由上而下層層擠壓,氣勢看上去像是在消減,但天雷的分量力道始終不弱分毫。

半炷香後,手臂顫抖的徐鳳年依舊懸在高空中,但是直直降落的天雷不斷壓縮後,變作了一道厚度不過三寸有餘的狹窄平麵。

徐鳳年抿起嘴唇,咬緊牙關,但是血絲依然不斷滲出牙縫,滿嘴鮮血。

徐鳳年吐出體內那口氣的僅剩一分,微微彎曲的手臂瞬間伸直,手掌往上一托,身體拔高一丈,整個紫雷鏡麵雖然沒有就此崩裂,但鏡麵中心處硬是被他撞出一個凹陷。

澹台平靜雖然已經走下山丘,跟徐鳳年越來越背道而馳,可她還是能夠確定這第五道天雷多半已經無法壓下徐鳳年。

她此時才意識到下雪了。

隻是此處被天劫乾涉,暫時無雪落下罷了。

她突然很快轉頭望去,憤怒,驚訝,慌張,交織在一起。

她破天荒生出後悔的情緒,竟是直接返身掠回沙丘,舉目望去。

形勢嚴峻到了極點。

月井天鏡是她送出去的,她當然知曉徐龍象和那頭鱗大如盆的巨物對撞的結果,咫尺天涯,後者並未跟少年接觸,而是直接來到了此地,接下來後者很快讓她這位練氣士大家見識到了何謂天機難測,史書記載天龍能幽能明,能細能巨,東海曾有天龍出沒,從雲端張口吸海,水似大瀑入龍口,壯觀之極。澹台平靜眼中所見,跟這類記載異曲同工,那條蟄伏北莽西京多年的真龍穿鏡之後,被月井天鏡短暫約束威勢,幽小如蛇,浮空遊曳,但當它開口之後,很快就把那即將被徐鳳年擊破的第五道天雷鯨吞入腹,如此一來,它猛然搖身,抖落掉那些天鏡強加於它的天道“規矩”,體態和氣勢一同迅速增長,瞬間成為小蛟長度的二三十丈。

它沒有急於對徐鳳年落井下石,而是如同飽餐一頓後腹部鼓脹的大蟒,安靜匍匐在高空,冷冷盯著徐鳳年。

就像是在幸災樂禍地看戲。

第五道天雷是消散了,但是黑雲密布的天空,滾滾雷聲更是大躁,在更高處憑空多出一道紫雷。

七雷變八雷。

幫倒忙。

澹台平靜的無心之舉是如此,它的包藏禍心更是如此。

引雷天人,似乎被壞了規矩而震怒,卻不是去責罰那北莽真龍,而是請來“幫手”的徐鳳年。

第六道天雷根本沒有給徐鳳年任何喘息的機會,便降臨人間。

這道紫雷,非但不粗壯如峰,反而極其之細!

生死一線。

真的是一線之隔。

徐鳳年幾乎是第一時間放棄身形撤退的決定,靠著本能儘量讓腦袋往後仰去,但是腦袋堪堪避過了這一線雷,可腹部難逃一劫。

被這根紫線瞬間洞穿!

與徐鳳年血脈相連的少年原先在三百裡外茫然四顧,不知道為何沒能截下那條大蛇,當回頭看到那條接引天地的紫雷,似乎意識到什麼,開始掉頭狂奔原路返回。

第七雷不知為何,聲勢出奇的遠遜前六雷,雷聲漸小,電光漸淡,但是天空中的黑雲開始逐漸轉紫。

澹台平靜耳中不聞雷聲,但是心臟不可抑製地如同擂鼓。

她不過是個局外人,就已經如此狼狽,那麼那個家夥該如何麵對?

遠處那條體型越來越壯大的真龍,一雙黃金眼瞳不帶感情,兩根龍須悠悠然輕靈搖晃。

徐鳳年落回地麵,先前撐住第六雷的右手猶有電光縈繞,嗤嗤作響,用左手輕輕按住血流如注的腹部,僅是能夠勉強不讓傷勢擴大而已。

他仰起頭,看著天空。

什麼大秦皇帝,什麼真武大帝,什麼離陽王朝最具權柄的藩王。

娘親走了,徐驍走了,大姐走了,二姐坐在了輪椅上,當初差點也走了。

為中原百姓鎮守西北門戶,那是他能做到自然是最好、實在做不到也談不上有太多愧疚的事情。

但是誰想帶走他徐鳳年的弟弟黃蠻兒。

不行。

第二次遊曆江湖的尾聲,羊皮裘老頭在廣陵江一劍破甲兩千六,他那會兒根本沒辦法跟廣陵王趙毅討要道理,是徐驍討回來的,當時徐驍說他老了,以後就要靠他徐鳳年自己跟人講道理了。

那麼徐鳳年今天就要跟老天爺講一講道理。

頭頂天空第七道天雷隱隱轉動,斂起天威,引而不發。

這使得原本隻在幾裡地外簌簌飄落大地的雪花,得以隨風傾斜著飄來。

那柄插入遠處地麵的北涼刀,並不顯眼。

雪中,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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