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一對男女走向一座燈火輝煌的西域邊境城池,但是男女的行進姿勢有些古怪,女子背著男子,而男子則背著一隻紫色匣子。男女兩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都是麵如金紙,臉色蠟黃,頗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女子瞥了眼在夜色中格外醒目的城池,冷聲問道:“這就是你嘴中的不夜城?為什麼非要來這裡,要擺脫那條老瘋狗的追殺,還有很多選擇。”
男子扯了扯嘴角,笑容艱辛而勉強,“這座城其實本名叫雪蓮城,如果運氣好的話,城裡會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臉色糟糕但是容顏極其出彩的年輕女子皺眉道:“雪蓮?你需要拿它入藥療傷?”
形容女子美貌,實在是有太多太多的形容比喻,什麼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什麼傾國傾城國色天香,但是沒有一個說法比得上那四個字的分量,絕代風華。
一代人,隻有一人有此風華。
那此時這個女子也許配得上這個說法,就算不是唯一,最不濟也是四人之一。
就模樣而言跟女子其實還算般配登對的男子,沒有多做解釋。而是微微抬起頭,望向那座夜夜笙歌舞升平的城池,就在他怔怔出神的時候,腦袋一陣疼痛,原來是給她側過頭撞了一下,遭受無數次無妄之災的他大為惱火道:“又怎麼了,從我醒過來後,是你自己說要背我的,我雙手環住你的脖子,要被你丟出去幾丈遠,那我隻是輕輕扶住你的肩頭,你又是把我摔出去,我兩隻手隻好縮在胸口,這都哪裡也不敢擱放了,你還是嫌我輕薄你?薑泥!你咋不乾脆把我的手剁了?!”
先前是那家夥無意間蹭到她鬢角發絲而有些癢,現在是這家夥在耳畔呱噪得她一陣心煩意亂,她毫不拖泥帶水地又是一歪頭,兩顆腦袋狠狠撞在一起,分明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她恨恨道:“我倒是想剁了喂狗,可連狗都不樂意吃!”
他很沒有風度地爭鋒相對道:“你是狗啊,否則怎麼知道狗吃不吃?”
雪蓮城是孤懸關外的一座小城,跟南詔西蜀兩地連通西域的關隘呈現出掎角之勢,此城以居民世代采摘雪峰蓮花著稱於世,春秋九國之中,不說近水樓台的南詔西蜀,便是被譏諷為北蠻子的離陽皇室,也會特意在一等貢品上加上雪蓮一物,如今雪蓮的珍貴程度幾乎足以跟兩遼的海東青媲美。雪蓮是公認的百草之王,隻是生長於千丈高峰的懸崖峭壁,如同在茫茫雪海撈針,且雪蓮的花期極為漫長,長達十五年到三十年不等,堪比女子待字閨中,所以很多采蓮人往往都是父輩好不容易發現了一株含苞待放的雪蓮,卻需要子孫才能摘下,最終在瘋狂哄搶中以天價賣給那些常年在城內苦苦等候的中原豪客。雪蓮城以雪蓮命名,三千多戶本地居民的所有悲歡離合,也都圍繞著這一株株雪白之物打轉,隨著近三十年來這樣物華天寶的日漸稀少,幾乎每一株雪蓮的現世,不但讓雪蓮城如同打盹的老人猛然驚醒,滿城狂歡,更讓這座城市陷入一陣陣暗流湧動的腥風血雨。當年,化名潛伏在此的各國諜子死士,為了完成貢品任務而在這裡蹲守的各朝宮廷采辦,打著各州織造局旗號討好割據勢力的官府鷹犬,為了紅顏知已不惜在此亡命一搏的江湖豪傑,更多是希冀著憑借雪蓮一夜暴富的商賈,三教九流,龍蛇混雜。
這座無主之城自然不會有夜禁一說,她背著他入城後,站在遊人如織依舊喧鬨的街道上,有些不合時宜的茫然。找個歇腳地方住下?可那需要銀子吧?可他們沒有啊。
那個家夥沒好氣道:“不說殺人本事的高低,我說你都算是能夠禦劍千裡的劍仙了,哪怕囊中羞澀,可住個客棧怎麼了?誰敢跟你要錢,你就拿劍砍他個祖宗十八代啊,砍到他們心服口服為止。就那家了,瞧見沒,掛那‘悅去客棧’旗招子的那家,你要是沒那吃霸王餐的臉皮,等下我來跟客棧掌櫃的講道理。”
她壓抑下滿腔怒火,但還是依著他的言語走入那家一樓仍是坐滿豪飲酒客的客棧,她剛跨入門檻,所有人就都轉頭盯著他倆這對“女人背漢子,男人背匣子”的怪人,而背後那個家夥還火上澆油道:“住店住店,要一間上房。”
掌櫃是個苦哈哈八字眉的老頭,原本正睡眼惺忪趴在櫃台上打著哈欠,瞅見這麼一對衣衫襤褸但氣度不凡的年輕男女後,略微一個掃眼,就心中咋舌起來,光是那隻可謂大件重器的紫檀木匣就價值連城了,這般注定家世富貴的過江龍怎麼就來他這麼座小廟落腳了,菩薩太大,實在是廟小容不下啊。關鍵是如今正值接連兩棵雪蓮聯袂現世的敏感關頭……心中默念一句佛祖保佑,老掌櫃歎了口氣,擠出笑臉,親自繞過櫃台,把他們領到三樓一間僻靜廂房,不用老人發話,平日裡比豬還憊懶的店夥計就自顧自端來最上等的茶水,斜眼看著店夥計那癡呆眼神,老人使勁拽著他離開屋子,彎腰關上門後輕聲訓斥道:“你這小兔崽子的心也太大了,那般仙女相貌的女子也是你能想看幾眼就能看幾眼的?好好做活,攢下銀子,老老實實娶那隔壁酒鋪的小梅,然後你這輩子就知足吧!”
店夥計悲憤道:“多瞅幾眼那姑娘也不會少幾兩肉!”
老掌櫃一巴掌拍在這家夥的腦袋上,“人家是不少肉,小王八蛋你會不會少幾斤肉就難說了!那女子看著弱不禁風,但肯定是練家子。”
年輕夥子眼睛一亮,“長得這麼好看,又是江湖中人,該不會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紫竹仙子吧?難不成那匣子裡就裝著那把紫色竹刀,嘿,紫匣子裝紫竹刀,可不就是應景嗎?”
老掌櫃雙手負後,滿臉自嘲道:“甭想了,紫竹仙子早就是城裡劉將軍的座上賓了。”
年輕人小聲嘀咕道:“說來也奇怪啊,怎的如今咱們如今多出這些帶紫字的仙子女俠了?去年好像才有紫衫仙子和紫劍仙子來城中買雪蓮吧?”
老掌櫃白眼道:“天曉得。有本事你親口問這些仙子去?”
屋內,她把那家夥摔到床上去,把紫檀劍匣放在桌上,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先是禦劍數千裡,從煙雨朦朧的廣陵道趕到西域大漠,雙腳才落地就要跟那條北莽老狗經曆一場命懸一線的廝殺,之後還得帶著那個累贅逃亡數百裡,一刻不得喘息,讓她體內氣機絮亂至極,脖子上更是留下一條深可見骨的血痕,僅是潦草包紮。如果不是那個事後得知名叫李密弼的老頭,也需要分心護著拓拔菩薩的安危,她未必能夠走到這座城池。境界高低,和殺人手法的優劣,不論是當年教她練字而不是練劍的羊皮裘老頭兒,還是棋待詔曹叔叔,都給她清清楚楚講過兩者的區彆。她當時在初次相逢的滂沱大雨中,駕馭雨水和泥濘分彆作數千劍,擺出兩座劍陣,李密弼仍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破去了劍陣,逃亡途中,她竭儘所能,一切事物皆可化為三尺劍,但是李密弼始終閒庭信步,如影隨形。
男子正是大難不死的徐鳳年,此時此刻躺在床榻上,輕聲道:“李密弼雖然隻有指玄境界,但路數跟人貓韓生宣有些相似,同等境界無敵手,至於尋常天象境界,也很難壓製到他,否則也做不成北莽蛛網諜子的祖師爺,不過彆看他當時破開劍陣輕描淡寫,儘顯宗師風範,其實你的劍陣沒少讓那個老不死膽戰心驚,隻是老頭子的臉皮厚,你看不出來而已。他不打腫臉充胖子的話,嚇得你隻守不攻,萬一你順手殺了拓拔菩薩,他怎麼溜回去跟北莽女帝交差?”
她冷笑道:“怪我咯?”
沒有等到意料中那家夥針尖對麥芒的反駁,她反而更加火冒三丈,氣乎乎道:“某人沒能一口氣宰掉對手,還差點被人拿了頭顱回去領賞,真是厲害,不愧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江湖上還說什麼繼王老怪之後的新武帝咧,嘖嘖,是某人花錢雇人幫著在江湖上瞎咋呼的吧?”
徐鳳年有氣無力道:“拜托,那個當時差一點的就被我做掉的人物,不是什麼三腳貓貨色,是拓拔菩薩啊,李密弼不冒出來攪局的話,我這個時候就是大搖大擺跑到涼莽邊境上,單騎出陣,槍頭上會掛著他們北莽軍神的腦袋了好不好。那麼北莽的士氣就會墜入穀底,比邊境上殺了他們二十萬騎軍還要有用,簡單說來,就是我們北涼可以少死十萬人……”
薑泥才不管什麼如果不如果,打斷他的癡人夢話,嗤之以鼻道:“結果還不是喪家犬般躲到這裡。”
徐鳳年笑道:“我是喪家犬的話,你好到哪裡去?我們豈不是成了狗男女?”
薑泥破天荒沒有還嘴,沉默不語。
徐鳳年勉強坐起身,望向窗外的燈火如晝,“拓拔菩薩恢複得肯定比我要快,加上一個精於截殺和設伏的李密弼,我們隻能拖延時間往南走,隻能等徐偃兵和澹台平靜帶人南下,迫使拓拔菩薩和李密弼放棄追殺。我想最多再熬個半旬,他們兩人就會主動放棄,秘密返回北莽。這場賭博,雙方風險都很大,就算李密弼舍得拉上拓拔菩薩一起跟我對賭,北莽太平令也不會答應,拓拔菩薩知道其中輕重。”
薑泥冷冷清清開口問道:“你什麼時候能下地走路?”
徐鳳年苦笑道:“大概還需要兩天,拓拔菩薩和李密弼循著痕跡追到雪蓮城也許隻用一天,這意味著你恐怕還得再打上一場,當然,這是最壞的結局,如果我的運氣沒這麼差,也許他們如今已經北返在途中了。”
徐鳳年突然滿臉疲憊,十分無奈道:“不過我現在的運氣,好像不怎麼好。”
薑泥皺了皺眉頭,“就你這半死不活的德行,怎麼跟人要雪蓮?”
徐鳳年笑道:“你該不會認為堂堂一座雪蓮城沒有我北涼隱藏實力的一席之地吧?”
薑泥忍不住轉頭問道:“這家客棧是北涼諜子開的?”
徐鳳年打趣道:“你覺得會這麼寒酸嗎?”
最憎惡被這家夥牽著鼻子走的薑泥怒目相向。
徐鳳年坐靠著床欄,微笑道:“勞煩你跟老掌櫃去要一份宵夜吃食。”
薑泥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樓下跟那個滿臉晦氣的八字眉老頭兒要了一份食物,然後在三樓多要了一間屋子,既然從頭到尾客棧都沒跟他們要銀子,那她也就放下心來擺一擺闊綽了。徐鳳年隻看到老掌櫃端著食盒進入屋子,沒有看到她的身影,鬆了口氣,笑眯眯道:“掌櫃的,放心,銀住宿子絕不少你一錢。做生意的,都講究一個馬無夜草不肥,不知道掌櫃的在雪荷樓那邊有沒有門路,我聽說雪蓮城的雪荷樓是西域南邊一等一的銷金窟,來這兒買不買得到雪蓮隻看緣分,但是吃不吃得到雪荷樓的女子,就得看兜裡裡的銀子足不足了,我呢,銀子,有一點,趁著那位跟我慪氣分房睡了,就想逮著這麼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白來雪蓮城一趟……”
年紀一大把的掌櫃頓時會心笑了,不過很快就愁眉苦臉,小心翼翼道:“實不相瞞,城裡的客棧酒樓都有這些大大小小的門路,就是想著怎麼把客人伺候高興了,乘興而來乘興而歸嘛。老頭兒我的悅去客棧,既然敢打出這麼個名號,當然也有自己的門道,隻不過公子可能有所不知,雪荷樓的姑娘那架子可大得很,跟宮裡娘娘似的,彆管啥身份,那些女子一概不出樓待人接客,倒是其餘幾家的姑娘,沒有這麼講究,老頭兒也能搭上線,讓姑娘們花枝招展漂漂亮亮地來這兒,神不知鬼不覺,保管公子家那位不知曉,而且公子喜歡啥口味的,也能事先說好,退一步講,若是公子生怕不對胃口,老頭兒也能賣張老臉,讓她們多來幾位便是,緊著公子挑順眼了……公子,要不然?”
徐鳳年搖頭笑道:“其它巷子的姑娘就算了,咱們吃得就是雪荷樓這招牌,姑娘水靈不水靈不是最重要的,回去才好跟哥們吹噓,否則哪裡吃不是吃?你們雪蓮城女子,還真能比中原青樓的花魁好看?掌櫃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這樣好了,掌櫃的,我以前有個朋友算是雪荷樓的常客熟客,在那邊也是砸下好幾千兩銀子當水漂耍的人物,你去找雪荷樓的老鴇,就說拂水郡有個姓徐的公子哥的道上朋友,要找樓裡的花魁出來喝酒,價錢讓她們出,隻要敢喊價,我就敢出價。掌櫃的,你隻要把話傳到,不管事情成不成,咱們退房結賬的時候,我都會額外加上這筆‘車馬費’。”
老掌櫃一聽,樂壞了,屁顛屁顛跑去牽線搭橋。
沒過多久,徐鳳年就看到房門打開,站著那個皮笑肉不笑的她,不等他解釋什麼,摔門而走。
不到半個時辰,房門輕輕敲響,徐鳳年平靜道:“進來。”
兩名女子走入屋內,刻意換上了普通衣衫,不過摘下遮掩麵孔的幃帽後,才讓人發現一位徐娘半老,一位正值妙齡,都是各自風流從頭流淌到腳的出彩女子。
看到徐鳳年的容貌後,那年輕女子的視線還有些好奇和審視,本就一路上戰戰兢兢的豐韻婦人,則是嚇得直接就撲通跪下了,也不敢多說半個字,大氣都不敢喘。
徐鳳年柔聲道:“宋夫人,起來吧,坐著說話。就算是整個離陽公認狼心狗肺的祿球兒,私底下也很敬重宋夫人。”
婦人眼睛通紅,起身後施了一個萬福,這才坐下。
徐鳳年笑問道:“這位就是雪荷樓的下任花魁於清靈?”
已經認出徐鳳年身份的婦人點點頭,畢恭畢敬回答道:“於清靈是雪蓮城的孤兒,自幼便進入雪荷樓,是奴婢一手栽培的心腹,但謹慎起見,直到四年前才在拂水房三等房入檔,去年立下一樁小功,今年開春剛剛晉升二等房。目前負責盯住本城頭號地頭蛇劉懷璽,此人綽號劉將軍,是雪蓮城土生土長的人物,手下可供直接調遣的人馬千餘,而且在南詔那邊也很有影響力,其中數支熟苗勢力都對劉懷璽感恩戴德。奴婢懷疑劉懷璽最早是離陽趙勾扶植起來的角色,但三名趙勾諜子在去年秋冬接連暴斃,劉懷璽如今是否已經被北莽或是西蜀策反,就需要於清靈去找尋蛛絲馬跡,假若能夠為我拂水房招徠,於清靈也算無愧二等房的身份了。”
徐鳳年笑道:“劉懷璽能夠在幾大勢力中輾轉騰挪,左右逢源,不斷壯大實力,先是從一個市井青皮脫穎而出,站穩腳跟後,不過三十五歲,就已經成為西域南部的一方諸侯。這麼一個有魄力有手腕的梟雄,自然極富個人魅力,諜報上說連南詔那個離陽郡王的女兒,也心甘情願做他的幕後女人,不惜為他私奔逃婚。”
婦人看了眼傻乎乎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的女子,輕輕笑道:“羊入虎口,能功成身退是最好,就算屍骨無存也不奇怪,但如果為虎作倀,那就是罪該萬死。於清靈既然入了拂水房,分得清公私。”
接下來一句話儘顯“宋夫人”身為頂尖諜子的鐵血風采,“如果出了紕漏,不用咱們拂水房吩咐,奴婢自己就能清理門戶,用人不明的奴婢也自會跟褚大掌櫃請罪。”
於清靈咬了咬嘴唇,亭亭玉立站在那兒,愈發惹人生憐。
徐鳳年不置可否,望向那個在雪蓮城家喻戶曉的動人女子,“於清靈,你覺得劉懷璽是怎樣的一個人,說心裡話。”
她仍是猜不出這個年輕公子哥是何方神聖,但既然能讓雪荷樓有“太後娘娘”綽號的宋夫人如此鄭重其事,甚至不惜作踐自己到自稱“奴婢”的地步,於清靈相信肯定是大駕光臨雪蓮城的拂水房大人物,忐忑之餘,小心醞釀措辭後,回答道:“心狠手辣,但有情有義。”
徐鳳年一笑置之,“雪蓮城最近有沒有現成的雪蓮?”
婦人說道:“巧了,不但有,而且是兩株,一株是劉懷璽府上出動大隊采蓮人尋到的,另外一株是城中少年從他爹遺言中獲知的消息,等了整整六年,期間四次前往雪山查看蓮花苞,曆經千辛萬苦才在今年摘回。前者在待價而沽,傳言劉懷璽初衷是將那株雪蓮贈送給南詔郡王府,當作是給老丈人賠罪。後來好像是西蜀和南疆兩大藩王轄境的織造局都有購買意向,要供奉給當今皇後,取媚離陽趙室新君,但是也有一位在此等待多年的中原頂尖高手,放出話去願意為劉懷璽賣命換取雪蓮,好像是想給一名女子治病。在那采蓮少年帶著那株雪蓮和背著一位失去雙腿的老人返城後,各方勢力又開始新一輪的角力,畢竟雪蓮此物,太過可遇不可求,在三十年前就賣到一株三萬兩白銀的高價,如今更是有價無市,十萬兩都未必買得著了,那個無知少年偏偏一根筋,說是他的雪蓮不賣,隻是要送給馬家堡的一名少女,那女孩是馬家堡堡主的千金,早就在父輩安排下定了門當戶對的娃娃親,也許是跟那采蓮少年有過交集,才讓少年如此執著,拚著性命都不要了。如今少年和那株儲藏在冰窖中的雪蓮,被那個中原高手堵在門口,兩人之間應該達成了某種協議,沒有那個劍道宗師的庇護,少年恐怕早就連屍體都找不到了。”
宋夫放低聲音問道:“需要雪荷樓爭奪那兩株雪蓮?如果需要……”
徐鳳年擺擺手道:“不用雪荷樓插手,告訴我兩株雪蓮的準確地點就行了。”
宋夫人眼神熾熱而堅毅,沉聲道:“拂水房既然在此城設立雪荷樓,難道隻是擺設?試問涼幽兩州邊境已經戰死多少人了?雪荷樓就算死絕,又能死幾人?”
徐鳳年笑道:“宋夫人說過,雪荷樓公私分明,我也該如此。”
宋夫人搖頭道:“不一樣!”
徐鳳年看著那個像是隨時慷慨赴死的婦人,平靜道:“我說了算。”
宋夫人愣了一下。
徐鳳年瞥了眼房門那邊,咳嗽一聲,對宋夫人說道:“麻煩夫人去讓客棧幫我隨便準備一輛馬車,我要馬上去采蓮少年那邊,夫人給那馬夫指個路就行。對了,多給客棧掌櫃一些銀子。這之後如果有需要,我一定會找你們雪荷樓,如果沒有,你們也不要擅自主張,你就當是拂水房的規矩。”
兩輛馬車在客棧外分道揚鑣,宋夫人麵無表情蹲坐在車廂內,很快就要去劉將軍府以身飼虎的於清靈壯起膽子想要詢問什麼,眼眸緊閉的宋夫人冷硬道:“不該問的彆問。”
另外一輛馬車裡,徐鳳年斜靠廂壁坐著,薑泥則正襟危坐,後背貼靠著那隻紫檀劍匣,臉色陰晴不定。
馬車七繞八拐,來到一條狹窄陰暗的巷弄口子上,那個憨厚馬夫停下馬車,掀起簾子歉意道:“公子,小姐,巷子小,馬車進不去,得你們自己往前走個三十四步。”
薑泥率先下車,撂下一句,“自己扶牆走。”
徐鳳年滿臉苦笑在那個馬夫的攙扶下,下了車後,讓那馬夫不用等人先回客棧,他還真是扶著牆才能前行,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薑泥的步子倒是不大,就在前頭無六步遠的地方緩緩而行,隻是不忘譏笑道:“要是去了那雪荷樓過夜,明兒還不是扶牆都走不動了?”
這還不止,她雪上加霜來了一句,“‘其它巷子的姑娘就算了,咱們吃得就是雪荷樓這招牌’,嘖嘖,不愧是天字號的紈絝子弟,這話聽著就是花叢老手才能說出口的。”
徐鳳年氣笑道:“偷聽彆人講話也這麼理直氣壯?”
薑泥冷哼道:“我耳朵靈光,否則你以為我樂意聽到這等汙言穢語?”
兩人來到一棟沒有圍牆的破敗黃泥屋前,薑泥背著紫檀劍匣雙手環胸而立,徐鳳年一隻手搭在她肩頭才能穩住身形,隻不過她一個閃身躲掉了,徐鳳年隻好雙手撐在膝蓋上彎著腰。屋前台階上坐著一個橫劍在膝上的中年男子,應該就是那個雪蓮城眼中堪稱武道宗師的中原劍客了,徐鳳年不認識這麼一號人物,似乎在雪蓮城待了四五年的對方也沒有認出他和薑泥。至於四周黑暗中潛伏的那些家夥,徐鳳年瘦死駱駝比馬大,雖然是風吹即倒的孱弱體魄,但神意感知得一清二楚,對付不了李密弼和拓拔菩薩,但要說在這裡大開殺戒,都不用動一根手指頭,何況有薑泥在身邊,隻要不是武評十四人或者隻差一線的大宗師趕來趟渾水,都不算個事。那個劍客目不斜視,神情冷漠道:“劉懷璽那一株雪蓮我不管,但屋內這株雪蓮我已經預定了,你們走吧,要是不死心,可以,問過我的劍。”
徐鳳年大口喘氣,抬頭盯著那個高手風範顯露無遺的中年劍客,笑問道:“鬥膽問這位大俠有什麼響當當的綽號?”
劍客沒有答話,倒是屋內傳出一個爽朗且滄桑的大嗓門,“什麼狗屁大俠,老夫當年手下敗將之一的東越董元睿,一隻手就能乾倒的玩意兒。今兒這江湖真是越不像話了,這等貨色拎了把破劍也算一個人物啦?老夫那一輩那才是真的英才輩出,不說其他,就說跟老夫交手過的,有那用槍的涼地霸主王繡,還有酆都綠袍老祖,那也勉強算是高手,老夫當年與他們過招,不過是熱熱手而已,隻有有個姓李的劍客,算是老夫的命中宿敵,不過亦是惺惺相惜……”
但是屋內又有個稚嫩嗓音打斷老人不著邊際的吹噓,“行啦行啦,你還是我從雪峰山洞裡背出來的,好漢不提當年勇,知道不?吃你的大餅吧!”
徐鳳年一頭霧水,轉頭望向薑泥,她嘴角動了動,冰冷道:“根本沒這麼一個人,羊皮裘老頭從沒跟我提起過。”
徐鳳年小聲嘀咕道:“氣機如今也就是二品小宗師都不到的水準,估計顛峰時勉強到達一品門檻,不過這口氣,比李老頭那會兒可還要吞天蔽日。”
然後徐鳳年看到薑泥向前走去,問道:“乾啥?”
薑泥淡然道:“進去揍得他滿地找牙,省得在那裡吹牛不打草稿。”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人家都一大把年紀了,還不許老頭子過過嘴癮?再說了,他這滿腔豪氣遍數江湖英雄豪傑的,不還是把李老頭放在榜首了嘛。就憑這一點,我就想跟這位‘老前輩’喝幾碗酒。”
薑泥這才停下腳步,隻是她突然側頭望向巷弄拐角處,徐鳳年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是個牽著一匹棗紅駿馬姍姍而來的豆蔻少女,她有一種初生牛犢才會獨有的一往無前,什麼都可以不管不顧。
少女走入這龍潭虎穴後,警惕萬分地看了眼徐鳳年,在薑泥那邊就是展顏一笑了,這讓徐鳳年有些鬱悶。
少女牽著馬喊道:“洪樹枝,你彆傻了,趕緊給那株雪蓮隨便找個買家,聽到沒有!我就說這麼多,走了!”
少女背對屋子後,儘量不讓哭腔太過明顯,“以後……咱們各走各的!”
一個麵黃肌瘦的少年火速衝出屋子,滿臉淚水,一邊用手擦拭淚水一邊喊道:“馬上弓,你爹說過隻要我采摘到雪蓮,他就答應不讓你嫁給那個混蛋的!”
少女轉過頭,憤怒道:“我爹他隻是想你死在雪山裡,你這個傻子!就算你采摘到了雪蓮又怎麼樣?!”
少女抬起手臂遮住臉,嗚咽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少年也哭道:“我不管,我現在也不要你跟我在一起了,反正那個家夥不是好東西,隻要你不嫁給他就行了!我就會很開心了啊!”
徐鳳年依舊彎著腰,看不清表情。
然後薑泥走近,一腳踢在他小腿上。
徐鳳年問道:“咋了?”
她瞪大眼睛,怒氣衝衝,“你不管?”
她很快凶神惡煞地補充道:“你要是不管,我管!”
徐鳳年笑了,一手放在後背上,緩緩直起腰,笑臉燦爛,“容我喘口氣,喘口氣先。管,怎麼不管了。”
徐鳳年看著那少年少女,感慨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