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五章 上山下山(1 / 1)

小雨漸停,日頭漸高,徐鳳年開始登山,途經真龍觀、娘子坡和黃猴嶺,再過虎跳崗至雷公澗,就算走過了一半山路。徐鳳年在那雷公澗又看到好幾撥香客,大多坐在溪澗旁的石頭上休憩,吞咽著隨身攜帶的點心吃食,畢竟山路泥濘,最是能吃人的氣力,幾撥人中那些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就顯得極為疲憊,幾名年輕女子正在輕輕捶打小腿,叫苦不迭,跟同伴紛紛埋怨這條神道的風光可跟武當山的名頭相差太大了,就說先前那幾座寒酸道觀狹小不堪,一看就不是能裝下神仙人物的地兒,那些個山中真人也毫無仙風道骨可言,至於事先聽說武當山山如蓮峰如筍的動人畫麵,更是影子也沒瞅見。他們這一路行來,沿途風景不好說窮山惡水,但跟山清水秀的道教洞天福地也實在是不搭邊啊。徐鳳年挑了個相對僻靜人稀的溪畔坐下,古木參天,綠蔭森森,雖然沒有任何出格舉止,腰佩雙刀的他其實頗為惹眼,尤其是識貨的本地人,當看到那柄北涼刀後,眼神多了幾分複雜意味,如今北涼道境內私佩涼刀者,不論家世,一律緝捕下獄,那麼徐鳳年就被當成了行伍中人,這其實也正常,武當蓮花峰舉辦聲勢浩大的佛道辯論,北涼軍方當然會安插得力人手盯著事態,以防疏漏。

徐鳳年突然抬頭望去,看到一對熟人聯袂走來,曾經與自己在小柱峰坐而論道的青山觀觀主韓桂,和他的弟子清心小道童。徐鳳年趕忙起身相迎,對於這個被王重樓洪洗象先後兩任掌教都青眼相加的道士,徐鳳年很有好感,認為是那當之無愧的山上人,韓桂潛心修道,修心亦是修真。以徐鳳年的藩王身份,當得掌律真人陳繇或是俞興瑞趕到山腳親自迎接,但仍是讓低了一輩的道人韓桂負責此事,這大概就是武當山的獨到妙處了,非但不會讓人覺得怠慢,相反還能會心一笑,若是跟兩位年邁真人一起登山,禮是到了,可除了山路越長越是詞窮的客套寒暄,還能聊什麼?那得多無趣。韓桂見到徐鳳年後,笑著打了個道人迎客的稽首,也沒有大煞風景地喊破身份,徐鳳年輕輕抱拳還禮。年紀不大但輩分可不低的小道童清心,沒能見到那個當初在山上經常一起玩耍的餘地龍,臉上滿是失落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老掌教王重樓和那幾位師弟輩分最高,接下來是當今掌教李玉斧和韓桂這一輩道人,隨後就以道家聖人典籍中的這段話來排定輩分,清寧靈貞四字四輩,因此山上的貞字輩道士,哪怕年紀不小了,見著青山觀的小道童清心,一樣需要喊上一聲太師伯祖或是太師叔祖。如果下山遠遊,這個與武當掌教嫡傳弟子餘福輩分相同的小道士,恐怕都要被人尊稱小神仙了。

韓桂坐在徐鳳年身邊,微笑道:“兩禪寺白衣僧人已經由南神道登山,而龍虎山天師府的當代天師趙凝神,與青蓮先生白煜也在趕來的路上。”

徐鳳年有些訝異說道:“趙凝神竟然都肯捧場,不遠千裡跑來咱們北涼?我跟這位羽衣卿相可是過節不小。”

韓桂從不曾下山遊曆過,在山上一直潛心學問不問世事,也就沒聽過春神湖上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仙之戰。對於那位與天子同姓的黃紫貴人跟年輕藩王有何矛盾,並不感興趣,跳過這個話題,輕聲道:“淮南道和江南道名士不下百人,亦是結伴而行,會在今晚黃昏時分登山入住。”

徐鳳年點頭笑道:“諜報有提到過這件事,也真難為這幫風雅名士了,要在咱們北涼喝足半旬西北風。”

徐鳳年當然清楚能讓這幫眼高於頂的讀書人主動跑來北涼,曾經作為離陽儲相之一的副經略使宋洞明,七十九歲高齡才致仕還鄉、之後舉家前來武當燒香的官場大佬嚴鬆,和先前帶領一群弟子遊曆邊關的韓穀子,這三人功不可沒。如果沒有他們牽頭,即便有那士子赴涼書生救國的景象,也絕對打動不了這幫生長於中原魚米之鄉富饒之地的清貴讀書人。

異像橫生!徐鳳年瞬間就從溪澗這一岸在水麵上倒滑到了另一岸,但哪怕遭到如此淩厲偷襲,徐鳳年仍是連抽刀的意圖都沒有。隻覺得耳邊有一陣大風肆虐而過的小道童清心瞪大眼睛,看到自己和師父身邊多了個衣裙素雅的高挑女子,年紀不大,長得好看極了,可就是臉色太冷,比起當初那位掌律老真人不小心嘗過自己燒的飯菜,臉色還要難看無數。小道童看到這個古怪姐姐眯起那雙眼眸後,長長的,像山上的竹葉那般修長。

溪澗附近那些魚龍混雜的香客先是一呆,很快就有性情伶俐的好事者大聲喝彩,視野中,被那個佩刀年輕人驚皺的水麵漣漪漸漸消散,一男一女兩岸對峙,俊男美人,而且各自都有不俗的宗師氣度,怎麼看兩人之間都是大有故事可講的。這頓時讓山路走得百無聊賴的香客們精神一振,恨不得兩位打得山崩地裂才過癮,當然,最好是在出手之前先亮一下身份宗門,報上江湖綽號,說一說那可歌可泣的恩怨情仇,然後再生死相向大戰一場,那麼這一趟武當之旅也就真沒白來了。

事實上主動退讓的徐鳳年笑問道:“你不是回徽山了嗎?”

今日不穿紫衣而著素白的冷豔女子冷笑道:“不斷利滾利下去,我太晚了收賬,就算是你也未必還得起。”

大概是覺得這對男女實在年輕且麵生,就算武道修為不錯那也高得有限,很快就有耐心不太好的看客扯嗓子嚷嚷道:“打啊,怎麼不打了,打好了,打漂亮嘍,咱立馬回頭就去江湖上幫你們二位說些揚名的好話!”

更有人不知死活起哄道:“趕緊的,兩位可莫要光動嘴皮子不動手……”

道士韓桂輕輕歎息,隻盼著徐鳳年如果真跟那名陌生女子打起來,不要殃及池魚。所以這個時候他牽起徒弟往人堆裡走去,看似避難,實則幫人擋災。

這時候已經有自詡江湖中人的家夥議論紛紛,給江湖門外漢的解釋其中門道,說天下武人境界分九品,歸根結底,都是在皮肉筋骨體氣神七字之上打轉,層層遞進,隻有到了二品小宗師境界,才能摸到氣的門檻,例如世間劍客躋身二品,才可以勉強駕馭氣機脫手馭劍。看那位腰佩雙刀的俊俏公子哥給人擊退,由溪水之上滑到了對岸,但是小腿卻不曾浸透,這顯然有實打實四品境界乃至於三品氣象的範疇了,想來以他的年紀,在一州一郡內算個當之無愧的武林新秀翹楚。

徐鳳年突然笑道:“要打可以,不過咱們還得做一筆小買賣,你隻要幫我找到某個人,到時候地點時間隨你挑,而且勝負你說了算。”

她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徐鳳年好奇問道:“你就這麼想要那個名頭?”

徐鳳年無比清楚,哪怕眼前女子奇遇再多,可受累於天賦根骨,成為大天象境界已經是她的武道極致。而這個徽山大雪坪女主人的武道曆程可謂驚心動魄,先是以“大逆不道”的陰毒秘術吞並他人氣機化為己用,勉強躋身一品,如果不是他徐鳳年先前用聽潮閣秘藏的數國玉璽幫忙鎮壓絮亂氣機,她極有可能走火入魔,甚至就此香消玉殞。之後迅速跨過指玄進入天象境界,王仙芝重創她的體魄卻最終拳下留人,何嘗不是救她一命,否則就算獲得趙黃巢和劉鬆濤的分彆饋贈,她也難以逃過玄之又玄的天象大劫。可以說,她軒轅青鋒的武道之路,走得跌宕起伏,一次次火中取栗,堪稱他徐鳳年之後第一人,也正因為如此,徐鳳年對待這個執念極重的女子,向來很好說話,在北涼如此,在京城如此,在徽山重逢更是如此,今日武當山遇上也是主動避其鋒芒,要知道先前鄧茂和耶律東床可就沒有這份待遇。準確說來,徐鳳年跟她軒轅青鋒,談不上什麼男女情愛,徐鳳年也許是出自於某些同病相憐,而她大概是因為心中積鬱的那口怨氣,這才讓兩個離陽登頂武道最快的男女顯得糾纏不休。

徐鳳年雖說很早就知道軒轅青鋒的勝負心很重,但是她已經身為數百年來第一位女子武林盟主,為何還要爭奪那個虛無縹緲的天下第一,仍是讓徐鳳年百思不得其解。

雷聲大雨點小的這場鬨劇,讓諸多看客都感到無趣,世事皆如此,不給希望都無妨,給了希望又讓人失望最可惡,許多脾氣急躁的江湖人忍不住大聲冷嘲熱諷,小聲惡言相向。不知為何已經很久不曾以紫衣現世的軒轅青鋒,斜瞥了眼這群呱噪不止的看客,僅是一瞥,就讓眾人噤若寒蟬。徐鳳年有些忍俊不禁,看著那些偷偷縮脖子的家夥,心想自己當年浪蕩江湖旁觀那些高高在上的少俠仙子,大概也就是這麼個光景了。隨後徐鳳年和軒轅青鋒在韓桂清心師徒的領路下繼續登山,先後過眉棱峰和走蛟坡,接下來便是武當主山大蓮花峰了,軒轅青鋒一路無言,到了蓮花峰山腳,她終於開口說道:“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鄧太阿的倒持太阿,顧劍棠的方寸雷,宋念卿生前遞出的最後那式走劍,黃鎮圖的第九劍六千裡,劍氣近黃青的十六觀生佛,柳蒿師的雷池,在登上峰頂之前,你一一說給我聽。”

看到徐鳳年皺著眉頭,軒轅青鋒冷淡道:“你若有不想說的招式,也可以換一招相差不多的頂替,或者……你自創的招式也行。”

聽著那一大串名字,小道童清心隻覺得天雷滾滾,太嚇人了。隻覺得這位姐姐的胃口,真大。

徐鳳年沉聲問道:“你是想集百家之長熔於一爐?你真對陸地神仙不死心?趙黃巢當年就沒有提醒過你,你的情況跟我弟弟黃蠻兒有些相似?事不過三,讓你僥幸躲過了指玄天象兩層境界的遺禍,如果仍是執意躋身陸地神仙,你就不怕曇花一現?”

軒轅青鋒漠然道:“這是我的事情。”

從頭到尾這位都不是一個討喜的娘們啊。

徐鳳年笑道:“行吧,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不能教你,事實上我一時半會也根本教不了你,也不能擅作主張把桃花劍神的倒持劍傳授給你,至於老黃的劍九你就更彆想了,不過顧劍棠的方寸雷、宋念卿的走劍和柳蒿師的雷池都沒問題,黃青的十六觀劍尖坐佛也不難,除此之外,我再跟你說一說拓拔菩薩獨特的氣機運轉方式,以及提兵山第五貉和慕容寶鼎的兩種壓箱底招式,如果你學得夠快,我還有不少好東西,儘管拿去。”

這次輪到軒轅青鋒感到匪夷所思了,轉頭凝視著這個有些反常的家夥,她那雙眼眸像是在說我漫天要價也就罷了,你竟然連坐地還錢都省了啊。

徐鳳年微笑道:“我會一一教你,但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以後找一個或者幾個徒弟,也需要對他們傾囊相授,就算是儘量彆讓這點江湖香火斷了。”

隨後四人上山,韓桂有意帶著小道童清心走在前麵,拉開一大段距離。徐鳳年果真知無不言言無不儘,為軒轅青鋒講解那些世間頂尖武學的精髓所在。軒轅青鋒一一記下,偶有不解處,也會毫不猶豫地刨根問底,更會在精妙處直接打斷徐鳳年的言語,細細思量過後才讓他繼續講述。這段山路,徐鳳年就像個博聞強識的教書先生,而軒轅青鋒就是個很用心去死記硬背的稱職弟子。

在大蓮花峰後山臨近山巔僅一裡餘路的白龍背,站在遠處的韓桂轉頭發現那兩人已經停下腳步,接下來一幕,更是讓這位極有可能是下任武當掌教的年輕道人咋舌,徐鳳年與那女子分彆時,前者不輕不重踹了後者的屁股一腳,後者顯然已是惱羞成怒,整座白龍背頓時殺機重重,但不知年輕藩王說了句什麼話,女子愣了愣,竟是就此作罷,下山而去。

小道童清心立即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自己以後若是也能闖蕩江湖,一定要有那北涼王一半的風采。

三人再度登山時,饒是韓桂也忍不住好奇問道:“王爺與那女子是舊識?”

徐鳳年笑著點頭,柔聲道:“是認識有些年頭的仇家了,而踹她一腳,是有個人的……夢想吧。”

清字輩的小道士很認真想了想,想著那位神仙姐姐的冷豔模樣和倨傲氣態,毫不覺得那人夢想就幼稚了,嘿嘿笑道:“王爺,那一腳踹得很威風八麵,我喜歡!”

韓桂揉了揉眉心,頭疼。

極遠處,傳來一聲冷哼。

嚇得小道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徐鳳年揉了揉孩子的腦袋,幸災樂禍道:“你慘嘍,二十年內,千萬彆下山去江湖了。”

小道士怯生生道:“那位姐姐,很厲害?”

徐鳳年微笑道:“想做王仙芝第二的女子,你說厲害不厲害?”

小道士苦著臉道:“難怪小師叔祖總說山下的女子是老虎!”

就在此時,一位白衣僧人大袖飄搖,從山頂大步走來,一副要跟徐鳳年拚命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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