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暑鎮逃暑鎮,一個光聽名字就倍覺清涼的小鎮,此時火氣卻很大。
其實對峙雙方中的王遠燃那撥人,就皮囊賣相而言,除去老將閻震春的嫡孫瞧著就是個反派人物,其餘眾人便是那個出手重傷了錦騎伍長的高大青年,也僅是姿態倨傲了點,不像是什麼滿肚子壞水的惡人,而四位沉默寡言的家族供奉式老者也各有一番宗師風采。而北涼方麵,明麵上有六十多位巡城錦騎出現在小鎮街道上,一律輕甲,僅佩涼刀,不負弓弩。那個負責武當山腳逃暑鎮在內三鎮事務的錦騎都尉,身材壯碩,但生了一雙小眼睛,眯起的時候幾乎像是要從臉龐上消失了,他攙扶著胸口滿是血跡的麾下錦騎伍長,後者最後被那高大青年一拳捶在胸膛,在街道上倒飛出去好幾丈遠,顯然受了不輕的內傷,沒有兩三個月修養就彆想當值做事了。
錦騎都尉之所以沒有意氣用事,下令手下那陪同自己緊急趕來的六十多個兄弟抽刀破敵,一來是對手中有好幾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即便有拂水房諜子策應,己方也未必能占到便宜,再則那個出手傷人的年輕人已經自報身份了,竟是離陽射聲校尉的兒子,射聲校尉是京畿四大校尉之一的實權武將,品秩不算太高,正四品,卻是離陽四征四鎮四平十二大將軍的有力候補。剛剛而立之年的錦騎都尉本身就是北涼將種子弟,對於紈絝圈子那點齷齪早就耳濡目染,最為熟悉不過,鬨事的時候,正主兒一般都是不會出麵吵吵嚷嚷的,嫌掉價,需要得心應手的幫閒狗腿子站出來。那個父親是射聲校尉的年輕人就屬於此列,能夠讓這麼個根正苗紅的太安城將種充當幫閒,其餘那些個麵對六十多北涼錦騎也沒如何驚恐畏懼的公子哥,身份隻高不低。
這名錦騎都尉的頂頭上司,是那位統轄附近三郡軍務的角鷹校尉羅洪才,羅校尉很早就撂下狠話,這次蓮花峰舉辦佛道之爭關係到咱們北涼的臉麵,來武當山湊熱鬨的不是當官的就是讀書人,那些小娘們也個個是細皮嫩肉的大家閨秀,都膽子小,經不起折騰,見著這些人你們這幫糙爺們都和氣點,最好給點笑臉,該幫著指路的時候就好好說話,彆不耐煩,有些事能搭把手就搭把手。總之哪個王八蛋要是敢在外人麵前給北涼丟了臉,那他羅洪才就能要他掉幾層皮!
錦騎都尉有些為難,雖說隻要自己一句話,這逃暑鎮也就真要打殺起來了,六十錦騎打不贏,武當山腳可還有羅校尉的兩千多精兵,但既然當了這個統轄兩百錦騎的都尉,他就不能如此意氣用事,一個射聲校尉的兒子打了就打了,若是再多出一兩個帶征鎮平字的朝廷大將軍子弟,或是不小心弄殘了六部高官的子孫,事情一鬨大,難道到頭來真要讓王爺親自幫咱們擦屁股不成?
但是錦騎都尉心裡憋屈窩火啊,想著這幫從太安城跑來耀武揚威的龜兒子們,也虧得不是北莽蠻子,否則他哪裡需要如此猶豫不決。今天這事兒明擺著是那幫京城權貴啟釁在先,伍長陶牛車已經夠隱忍退讓的了,要換成他看到那個場景,恐怕早就二話不說拔刀砍人了。敢來欺負我們北涼的女子?
王遠燃輕輕鬆了口氣,幸好那都尉是個識大體的,要不然雙方當真不計後果地廝殺起來,那他秘而不宣的謀劃就不好收場了。王遠燃眼角餘光悄悄一掃,身邊一個個夥伴的微妙神態儘收眼底。
閻通書身體微微顫抖,既有直麵傳說中北涼悍卒的惶恐,也有激動,整座太安城都罵他是個扶不起的色胚子,是春秋名將閻震春殺伐太盛罪業太重才遭到報應,故而有了這麼個不成材的獨孫來支撐閻家門麵,但如果他閻通書這次能夠安然返回京城,誰不說他閻通書是敢跟北涼軍扳手腕子的好漢,誰敢再說他是孬種?
負責駐守京畿北部的射聲校尉李守郭之子李長良,所在家族,在京城最著名的出挑人物,反而不是身居高位的李校尉,而是李長良其兄李長安,僅是三十歲出頭,就已經擔任離陽常設將軍中的中堅將軍,更重要的是李長安這個從四品將軍,是皇帝陛下登基後提拔的第一撥京畿武將。李長良本人去年就跟隨楊慎杏楊虎臣父子的薊州軍南下平叛,隻可惜楊家軍接連大敗,淪為滿朝文武的笑柄,除了失去一臂的無雙猛將楊虎臣,這支平叛大軍不管是否真的立下戰功,無一人因功受封。原本在沙場上親手斬獲十餘西楚叛逆首級的李長良,也因此沉寂。李長良為何今日會為自己心底一直瞧不起的閻通書出手?朋友義氣?那也太小看父兄皆豪傑的李長良了,此人在出京前,家族就一直在暗中竭力幫其進入兵部侍郎唐鐵霜在遼東打造出的那支朵顏精騎,但是唐侍郎一直對此含糊應付,說什麼如今不帶兵了說話未必管用,這話誰信?祥符二年在邊境上一口氣打了好幾個小勝仗的朵顏精騎,真名應該叫唐家精騎才對吧!隻不過你們唐家為了避嫌,怕給你唐鐵霜在兵部惹來非議,那一萬六千朵顏精騎的新任統帥,才用了一個不姓唐的邊將,可那家夥還不是你唐鐵霜從一手從伍長慢慢提拔起來的。
隻要今天李長良在北涼表了態,事後都不用李長良在太安城給自己聲張什麼,相信與蔡楠身為大柱國顧劍棠左膀右臂的唐鐵霜,就會心領神會了。一個人人眼紅的朵顏精騎都尉官身,豈不是李長良的囊中之物?
宋天寶看似傻愣愣盯著那個身材高挑的北涼美人,王遠燃心中冷笑,學閻通書裝那色胚?那閻通書去年帶著三千兩黃金入京城,短短大半年就揮霍乾淨,光是給閻通書一人就買下了幾位太安城年輕花魁的“初春”?你這胖子連見色忘友都不是,就彆假裝見色忘命了吧。祥符二年又自稱從你爹那裡偷了五千兩黃金,就你爹那雁過拔毛蚊腿剮肉的精明勁兒,彆說無聲無息從遼東偷走五千兩黃金,恐怕沒他答應或是默認的話,你小子偷一顆銅板都難吧。宋胖子的宋胖子,自你入京以後,這一年來,靠著我王遠燃閻通書這些人的名號,幫你爹掙了恐怕遠遠不止八千兩黃金吧。
前刑部侍郎王祚的千金王晚弈,京城出了名手談成癡的老侍郎生了八個兒子,結果晚年得女,於是就給自己閨女起了這麼個名字。王晚弈相貌湊合,身材倒是極好的,可惜性情就值得商榷了,這麼多年勾搭了多少有望鯉魚跳龍門的寒門士子,又始亂終棄?還真把自己當作誌怪小說裡的狐仙了?可憐那些隻能借宿京郊寺廟的窮酸士子,挑燈夜讀之時,突然窗外“飄”來一位薄紗蒙麵的婀娜女子,人人都給迷糊得神魂顛倒。
此時,王晚弈正用看待仇人的眼光,死死盯著那個宛如真正狐仙下凡的北地高挑女子。
看見事態都在掌控之中,王遠燃愈發鎮定,視線躍過虎視眈眈的北涼錦騎,發現最早在街道上露麵的高士箐身旁,殷長庚那幾人都已經到齊了。王遠燃看到這些人,心情當然不能不複雜,去年自己父親還是有望從張首輔手中接過顧廬大權的一部尚書,但哪怕父親不曾被平調外放到兵荒馬亂的廣陵道,那場名動京城的風波中,王遠燃惹了趙淳媛揍了韓醒言後,仍是被父親帶去趙府外跪了半天。王遠燃至今不覺得自己就錯了,本就是趙淳媛這個薄情婆娘有負青梅竹馬的自家大哥在先,結果跑去給那姓殷的當媳婦,說什麼她與殷長庚是兩情相悅,是她有愧王遠燃那個長輩公認性情溫和敦厚的兄長。其實還不是看到殷家仕途前程好,尤其是殷茂春要接任她爹的“天官”吏部尚書一職,趙右齡這老兒在吏部盤踞十多年,手握天下官員升遷大權,座位底下真沒點屎?去中書省前當真能擦乾淨?王遠燃如果可以,這個時候就想跑上去給那趙淳媛一巴掌,然後當著高家兄妹的麵揭穿韓醒言的老底,你小子也就這點出息了,明明愛慕那個高士箐,卻連說出口都不敢,隻能乖乖按著媒妁之言娶那趙室縣主。王遠燃向來跟韓醒言關係不差,去年那一拳打在韓侍郎兒子的臉上,何嘗不是哀其不幸怒氣不爭?
王遠燃最終視線停留在殷長庚身上,眼神與王晚弈看那北涼女子,如出一轍。
殷長庚,好一個被所有人器重看好的天之驕子!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貌似都在一個人身上齊全了。世上當真有如此十全十美的年輕俊彥?王遠燃不信,但是從趙右齡到元虢再到韓林,甚至是王遠燃的爹王雄貴,這一大幫顧廬出身的永徽名臣,誰不對殷長庚讚譽有加。王遠燃突然笑了,還真有一人跟自己英雄所見略同!而且是殷長庚打死都猜不出來的,那就是我離陽三朝重臣,坦坦翁桓溫!王遠燃這輩子怕的人不少,但敬重之人,唯有坦坦翁。所以當時坦坦翁要他滾去國子監閉門思過,王遠燃直接拒絕了娘親的挽留,老老實實就真滾去國子監收心養性了。在王遠燃即將離開國子監的時候,已經有小道消息傳出,坦坦翁有意退位讓賢,而趙右齡或是殷茂春極有可能入主門下省,在暗流湧動之際,老人破天荒親自到國子監見了一回王遠燃,臨行前,坦坦翁說了一番王遠燃自認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言語,“臭小子,做人如翻書念經,莫說我這脖子都在黃土裡的老頭子,就是你爹王雄貴這個歲數,也是半截身子入土了,差不多把那書翻到末尾,已經翻不出花樣來。但你這樣的年輕人,不一樣。古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不管多難念,你小子也該懂事了,要好好念,也要念好。之所以跟你廢話這些,是我桓溫年少時,也是你這般遊手好閒的德性,但老話說的浪子回頭金不換,不騙人。”
王遠燃當然清楚小真人吳士禎當時那種含蓄慫恿,彆有用心。這不算什麼,不說遠處,隻說近處的李長良宋天寶等人,哪個不是聰明人,如此“冒失”行事,皆是各取所需而已。能夠混到他們這個層次,就算是出了名混賬不堪的閻通書,也不是真傻。宋天寶要靠他閻通書的閻震春嫡孫身份扯起虎皮大旗,閻通書除了整整一年白吃白喝還白睡花魁,暗地裡又為一向手頭拮據的閻家進賬了多少銀子?至少二十萬兩!否則你以為閻老將軍死後那個美諡能如此順暢通過禮部大議?
越是重新審視身邊人,王遠燃越是開始明白自己父親的為官不易。
所以王遠燃雖然做不到讓他爹從水生火熱中的廣陵道經略使,重返京城擔任中樞重臣,但最不濟可以憑自己為爹贏得幾分士林清譽。
突然間,意外之喜來了。
大概是察覺到北涼錦騎的難堪處境,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北涼佩劍女子,報出了她的身份,原來她爹是陵州刺史彆駕宋岩,作為陵州文官二把手,可算北涼境內排得上號的封疆大吏了。宋岩的女兒,宋黃眉用劍尖指著射聲校尉之子李長良,怒氣衝衝道:“比官大官小是吧,你爹那個狗屁校尉了不起啊?!”
王遠燃有些忍俊不禁,如今你們北涼是裁減了一大幫雜號將軍校尉,隻要不掌兵權就連出門懸佩北涼刀的資格都沒有,可人家老子李守郭的校尉還真就挺了不起的,如今就是正四品了,跟宋岩的一州彆駕相當,而且這個射聲校尉不敢說立馬接任四征四鎮大將軍中的一個,但隻要運作得當,順風順水熬個四年五載的,品秩稍低的四平將軍之一肯定跑不掉,何況人家的兄長更是私下有個離陽軍界“小陳望”的說法,你這彆駕之女在李長良麵前,仍是略顯不夠看啊。
色胚閻通書先是噗嗤一笑,然後更是誇張大笑,也算這位紈絝子弟有能耐,一個男人也能抖出花枝亂顫的味道,隻見他一手持扇,一手捂住心口,“哥哥我怕死了!”
閻通書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撇嘴道:“一州彆駕就彆說了,刺史還馬馬虎虎。”
這時候,那個一直對鬨劇無動於衷的冷豔女子終於開口了,轉頭對那名錦騎都尉輕聲說道:“我爹是李經略使。”
錦騎都尉愣了一下。
那女子嫣然一笑,柔聲道:“嗯,我還有個弟弟,叫李翰林,如今是涼州遊弩手都尉。”
在北涼軍伍,不論是境內駐軍還是關外邊軍,李翰林這個名字,大多都聽說過,甚至比北涼文官第一人的李功德還要管用。
錦騎都尉先是會心一笑,但愈發糾結了。
今兒這事,真不是雙方比拚官大官小的事情,他這個官帽子無足輕重的北涼境內錦騎都尉,根本就不是擔心自己沒有背-景,才不敢一聲令下把那些兔崽子打成豬頭。而是如今涼莽大戰打得不可開交,他這個家中獨子的錦騎都尉,因為老爹和娘親拉上所有家族長輩一起軟磨硬纏,本就沒機會去邊關殺蠻子了。但是他爹好歹是當過正兒八經幽州邊關校尉的武將,對大勢時局一向頗為上心,如今北涼跟離陽朝廷的關係如何,他這個都尉知道不少,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在這個時候橫生枝節,給羅校尉甚至是給王爺惹是生非,連累得北涼處境愈發險峻。
他轉頭看了眼死活不願離去的麾下伍長陶牛車,就連這個老兄弟都知道輕重,是卸了甲胄摘了涼刀以北涼百姓的身份去跟那個李長良過招。自己又怎能莽撞行事?
陶牛車,曾是北涼遊弩手伍長,與李翰林一樣,當年同為負責龍象騎軍大軍北上開道的精銳斥候,在戰事中左腿重創,不得不退出遊弩手,按照北涼邊軍的規矩,原本可以在地方駐軍擔任副尉,可是陶牛車死活不肯,說就是個上了年紀的瘸子,能回到地方上當個伍長就心滿意足。
那一聲北涼蠻子。
對於這樣也許半輩子都在跟北莽蠻子生死作戰的邊關老卒來說,實在是太傷人了。
錦騎都尉範向達,低下頭對這個從涼州邊境返回地方的老兄弟,輕聲說道:“對不住了。”
閻通書啪一聲打開折扇,微笑道:“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沒想到本公子在這小鎮隨便逛個街,就能同時遇到經略使大人和一州彆駕的女兒?怎麼,要仗勢欺人?要私用兵馬剿殺我等良民?!”
王晚弈頓時給逗樂了,仗勢欺人和良民這兩個說法從閻色胚嘴中說出,還真是彆有滋味呀。
王遠燃和李長良皆是神情自若,北涼這邊來頭越大,他們日後在京城贏得的喝彩聲也會越大。
不過他們身邊的那四位高手扈從可都緊張了許多,以他們兩位小宗師兩位三品高手聯手的實力,彆說六七十騎軍,對付兩三百騎亦是不在話下。但如果真對上了北涼道經略使的女兒,那就等於在離陽京城惹惱了首輔的女兒差不多,到時候也許會驚動此地的大規模正規兵馬,離陽二十年來江湖傳首這項血腥舉措,起始於誰?不正是這裡的老涼王徐人屠嗎?!何況聽說那個剛剛跟拓拔菩薩打過一場的徐鳳年此時就在武當山上!屆時他們彆說護著這幫公子千金的安生,也許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啊。
不遠處,高士箐也笑道:“這個閻色胚也不是蠢到極點,如此一來,北涼騎軍要麼灰溜溜撤退,要麼就隻好坐實那仗勢欺人用兵殺良的說法。”
高士廉冷哼道:“擱我是那錦騎都尉,也彆廢話了,就算不去殺人,也要把閻通書這小子吊起來打一頓。”
殷長庚搖頭道:“北涼這邊是個兩難境地,不徹底撕破臉,動用無六百騎人數以上的大軍,有那幾位武道高手坐鎮護駕,根本抓不住閻通書等人。”
高士廉悶悶不樂道:“竟然能讓北涼吃癟一次,那這幫家夥以後回了京城,還不得給人當成沙場英雄啊。”
殷長庚笑了笑,“走吧,熱鬨也看過了。你們啊,真是糟蹋了那壺春神湖茶。”
就在此時。
小鎮街道上如雷滾動,就連趙淳媛也感受到一股窒息的壓迫感。
在一支黑甲騎軍氣勢如虹闖入小鎮之時,不斷有弓手脫離戰馬,迅速攀上屋簷,占據住有利地形。
小小逃暑鎮,滿打滿算,街上騎軍和屋頂弓手也不過四五百人,卻形成了一股黑雲摧城之勢!
為首武將一馬當先,策馬疾馳來到錦騎都尉範向達身邊,高坐在那匹涼州大馬的馬背上,陰沉著臉怒斥道:“姓範的!你老人家在這兒曬太陽呢?!”
範向達不知所措,正要說話,角鷹校尉羅洪才就怒罵道:“王八蛋,哪有遇敵不抽刀的北涼軍!回頭給王爺聽到了,曉得老羅我帶出這麼一窩熊兵,老子還有臉當這個校尉?!”
羅洪才環視四周,沉聲道:“無關人等,一律退出街道!過時不候,皆以敵視之!”
這位羅校尉大概是實在惱極了那個範向達,可畢竟是自己的心腹,總算給錦騎都尉留了點情麵,略微撇頭吐了口唾沫,猛然抬起手臂,朗聲道:“巡城錦騎後退,角鷹騎軍列陣!抽刀!”
羅洪才陰森森盯著那幫人,習慣性咧了咧嘴,那一口牙齒顯得格外雪亮瘮人,“若有無故逃逸者,弓弩手當場射殺。”
小鎮街道並不寬敞,照理說不利於騎軍馳騁,但以一騎衝鋒而過並不難,且又不是對撞那些集結完畢的嚴整步陣,那還不是想怎麼來怎麼來?
角鷹校尉羅洪才麾下兵馬小三千人,騎軍隻有這五百騎,從來都是當心肝寶貝的,求爺爺告奶奶外加托關係懇求老上級,仍是給羅洪才要了八百多匹北涼馬場的“乙下”戰馬,這在地方軍伍中除去那些個戊守險隘的頭等校尉,已經算是讓人咋舌的手腕了,一般步卒占據多數的幽州陵州校尉,能有個兩百匹乙等戰馬,那就可以燒高香了。當然羅洪才之所以這麼能耐,也跟北涼王親身帶領幽州萬騎從薊北長途奔襲葫蘆口有很大關係,素來對涼州邊軍以外各地駐軍不太理睬的北涼馬場,托王爺的福,近期終於對幽州駐軍大為改觀,在職責範圍內的前提下,會相對優先配給戰馬給從不以騎軍著稱的幽州,至於陵州那些個校尉們,就甭想了,跳腳罵娘也沒用。誰讓咱們幽州出了個跟王爺千裡奔襲並肩作戰的鬱鸞刀,你們陵州有嗎?
閻通書估計已經嚇得三條腿都軟了,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哪怕那四位在離陽江湖名聲不小的高手聯袂走出,護在他們身前,這位閻家大公子還是抑製不住的顫抖起來,這次總算不是那花枝亂顫風情萬種了。
河州郡守的公子柳乘風更是哭喪著臉,想死的心都有了,我這是想著娶個侍郎之女當媳婦好光宗耀祖而已,你們北涼怎麼說殺人就殺人啊。
經曆過沙場磨礪的李長良,大概是算是神態最鎮靜的一個,打量起這支北涼境內正規駐軍的所有細節。
先前湊到隊伍裡給這些京城權貴子弟幫閒跑腿的兩個北涼本地紈絝,幾乎同時就轉身撒腿,想著逃入客棧。但他們附近那個在李家充當護院教頭的中年男子瞬間伸出雙手,將兩人往回一扯,然後就有兩根箭矢破空而至,若是沒有這一拽,把兩人從鬼門關拽回,那麼兩個可憐蟲就要給箭矢釘入後背了,僥幸不死也是重傷。
王遠燃終於按捺不住,怒聲道:“你們北涼軍真敢當街無故殺人?!”
角鷹校尉羅洪才根本沒跟他浪費口水,大手一揮。
騎軍開始衝鋒。
一位在閻家做幕後定海神針的年邁供奉高手率先出手,老人是貨真價實的二品小宗師境界,若非中年時在戰場上受過幾乎致命的重傷,常年每逢陰雨天氣就咳嗽不止,連呼吸都疼痛刺骨,也許老人如今已經是一品金剛甚至是指玄境的頂尖高手,老人被閻震春從戰場上救下後,為了報恩,這才留在了閻家,在京城江湖有“半氣橫江”的綽號,說得是老人雖然犯病時呼吸艱難,可真當對敵時,罡氣渾厚無匹,更有一身爐火純青的橫練功夫。
老人迎麵對上衝撞而來的一名角鷹騎卒,正要一掌拍爛那匹戰馬的頭顱,驟然間,一抹詭譎身影從斜處掠出,雙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推,竟是當場就將他推回原地。老人剛剛吐出一氣便不得不馬上再換一氣,胸口略微褶皺的衣衫隨之震動,恢複原樣。不但是他,其餘三名己方陣營的高手為了阻擋那一騎,紛紛攔路出手,但無一例外都被半道殺出的人物阻擋,雖然雙方八人眨眼間的四次交鋒,各有優劣勝負,但這個空隙,終究使得那名角鷹騎卒順利來到站在最外邊的閻通書附近,一騎一人擦身而過之時,那柄不見如何揮舞劈砍的北涼刀就在目瞪口呆的閻家大公子肩頭,劃出一條鮮血流溢的大口子,這還幸虧李長良拉了一把閻通書,否則那條口子就是在閻通書的脖子上了。
一騎過後,後頭仍然有數百騎呼嘯而至。
原本並不想自己太過深陷泥潭的李長良隻好再度親自上陣,上前兩步,彎腰扭頭躲過那馬背上一刀,肩頭凶狠撞在戰馬側麵,將那一騎連人帶馬都給撞飛出去。隻是不給李長良絲毫喘息的機會,第三騎就當頭一刀劈下,李長良腳下踩出一串急促碎步,轉身繞過,並且伸手抓住那騎卒握刀手臂,李長良怒喝一聲,硬生生將其拖拽下馬,順勢丟擲向第四騎,後者根本就沒有收刀,而是身體大幅度向右側傾斜,一躲而過,依舊成功向李長良遞出了一刀。
跟隨人流返回客棧的高士廉回頭看到這一幕,雖不是局中人,卻也十分心悸,對殷長庚輕聲說道:“咱們真就這麼走了?看架勢,這支北涼騎軍是真會殺人的。”
殷長庚猶豫了一下,最終停下腳步,看著遠處已是險象環生的李長良等人,神情沉重。
一行人在屋簷下停腳,高士箐憤怒道:“這幫北涼人也太過分了吧,眾目睽睽之下當街殺人?還有沒有王法了?!王遠燃好歹是一道經略使的兒子,也沒做什麼喪儘天良的事情,他們北涼騎軍就要說打殺就打殺了?!”
殷長庚沒有言語,他知道大概正因為王遠燃等人的敏感身份,才讓北涼不惜為此大動乾戈。
在某些雙方會意的規則內,朝廷百般刁難北涼,北涼能忍,也忍了二十年了。
但北涼不能辱。
殷長庚嘴角翹起一個細微不可察的弧度,走出屋簷,對客棧二樓的窗口輕聲道:“勞煩祁先生了。”
下一刻。
逃暑鎮,劍氣滿街道。
其劍氣之冷,瞬間讓逃暑鎮的名稱變得再恰當不過。
但是不等高士箐趙文蔚等人由衷感慨那祁嘉節祁先生的劍道之高劍氣之盛,他們突然發現那股刺骨清涼,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說沒就沒了!
然後不知何時眾人身邊,就站了個手中還捧著一本書的年輕人,就像是剛剛在家中讀書來不及放心就跑出來湊熱鬨的。
逃暑鎮街上僅有微風,不足以翻動書頁,但是趙淳媛高士箐這兩位更加心細的女子,卻看到年輕人手中攤開的書籍,剛剛翻過了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