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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皇帝陛下要將大柱國頭銜還給徐家,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立即臉色難堪至極,這位曾經因為抬棺死諫徐驍從而名動天下的骨鯁老臣,整個人都開始顫抖,一向給人老當益壯印象的官場清流領袖,終於有了幾分風燭殘年的意味。
在離陽王朝,張顧兩廬雖然已是過眼雲煙,但各有各的薪火相傳,比如當初原戶部尚書王雄貴成為張廬繼任者,哪怕外放廣陵道,依舊在身邊籠絡起一大幫永徽之春的文臣,唐鐵霜董工黃等武將分彆從邊關地方進入京城,青黨也差不多,吏部侍郎溫太乙和洪靈樞的高升,這些都屬於一脈相承,事實上除了這三黨,還有一黨更為隱蔽,身份淵源也更加複雜,那就是以溫守仁為首、禮部侍郎晉蘭亭為隱性接班人、兵部高亭樹等作為骨乾的反徐黨,這些人來自天南地北,並無同鄉同年之誼,輩分懸殊,出身迥異,原征北大將軍馬祿琅也曾是不露麵的主心骨之一。
這些人也許在很多軍國大事上會有歧義,唯獨對一件事,從來都保持心有靈犀的默契,那就是竭力打壓北涼徐家在離陽廟堂和中原地帶的聲望,簡單來說,這撥人對於如何排擠徐家父子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執念,舊首輔張巨鹿在世時,還會心存顧忌,不敢過於因私廢公,曾經在離陽朝堂上一人即遮天蔽日的碧眼兒過世後,加上坦坦翁早早與之決裂,這撥人好像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官員便愈發行事無忌。
例如此次朝廷既定的百萬石漕糧入秋前入涼一事,正是在這些根深蒂固的太安城大樹根須蔓延下,給靖安道尤其是青州襄樊捎去許多信誓旦旦的小道消息,以及各種無需坦言便可心領神會的內幕,導致迄今為止僅有不足半數的漕糧緩緩趕赴北涼,至於何時到達陵州糧倉,躺在漕運上享福二十年的漕糧官員自然有各種嫻熟理由應付朝廷戶部,何況戶部除了隔三差五送去幾封看似措辭嚴厲的申飭,又豈會真的追究官員失責?誰不清楚戶部一直被視為張廬最後的堅守陣地?戶部如今手握實權的官員,幾乎清一色都是永徽之春中湧現出來的讀書人,人人自視為老首輔門生弟子。而前任尚書王雄貴在京時哪怕並不與享譽朝野的溫守仁有多少親近,可王雄貴本身就對西北邊事素來極有惡感,加上之後其子王幼齡與新涼王徐鳳年更是結怨頗深,這是京城皆知的一樁談資。
最重要的是漕糧入京和突然改道進入西北,牽涉國運大業的漕糧一事雖然早已從戶部獨立出去,可名義上負責天下賦稅的戶部怎麼可能當真一點都不沾邊,準確說來,整座戶部明麵上的手腳很乾淨,但是許多位高權重的戶部官員未必兩袖清風,百萬石漕糧偏離熟悉的官場軌跡進行運轉,必然導致無數既得利益的流失,一旦天下漕運從入京城入兩遼變成一分為三地加上一個北涼,成為定例後,那就意味著每年百萬石的漕運分紅就打了水漂,漕運大員身後那一大幫太安城功勳家族,其中就有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這兩位,當初離陽老皇帝分封功臣,按照元本溪的方案,大致是“文臣給權,武將給錢”,在廟堂上揚文抑武,常山郡王趙陽也在此列,而像高適之宋道寧在內一大幫府邸,就得以染指黃金滾滾來的漕運一事,隻不過高宋之流吃相比較好,份額也不大,這些年也有意無意叮囑府上涉及漕運事務的話事人低調行事,這兩位公侯的逐步退出,也導致其他許多家族的氣焰高漲,用貪得無厭來形容也不為過,當初張巨鹿整頓漕運和胥吏兩事,為何步履維艱,就在於這兩件事幾乎把離陽官場高低兩處都給得罪了,雖未強烈反彈,卻也成效不大,畢竟官場從無自在人,誰不沾個親帶個故?張巨鹿下獄後,一座廟堂噤若寒蟬,期間固然有碧眼兒死黨桓溫選擇袖手旁觀的因素,固然有張巨鹿任由張廬分崩離析的緣故,但何嘗不是那些倍感苦無天日的離陽文武私心使然?
誰會覺得跟西北徐家打交道是一件輕鬆快意的事情?誰又敢把離陽官場那套規矩生搬硬套到北涼邊軍頭上?誰有那份膽識跑到西北地盤上跟徐家官員索要回扣?就不怕給那些北涼蠻子一刀砍了腦袋?
故而戶部對漕糧入涼一事的真實態度,可想而知,當然是能拖就拖,能緩就緩,事實上這份策略,與當時溫太乙在小朝會上對皇帝陛下當麵提出的意見,不謀而合。
突然,年輕皇帝笑問道:“蔡楠,韓林,你們二人所處轄境最是毗鄰北涼道,覺得第二場涼莽戰事走勢如何?”
韓林是不擅軍務的純粹文臣,在這種問題上當然不會率先開口,緊急召見入京的節度使蔡楠也沒有含糊其辭,因為早有腹稿,微微潤了潤嗓子,並未怯場,很快就朗聲道:“陛下,依臣來看,這場仗不管對北涼北莽,都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大苦仗,勝也慘淡,輸則更傷元氣,北涼原本兵力劣勢,但是占據第一場涼莽大戰獲勝之勢,西北邊軍上下擁有極強的求戰之心,在數量相當的戰場,北涼戰力絕對要勝過一籌,而且第一場戰事中,北涼第一等精銳騎軍受傷很小,大雪龍騎軍保持完整建製不說,那兩支之前始終對外秘而不宣的重騎軍也蓄勢待發,更有何仲忽周康兩人的左右騎軍根本就沒有參加第一場大戰,反觀北莽,楊元讚在幽州葫蘆口內全軍覆沒,當時西線流州的柳珪嫡係兵馬也傷亡較重,近萬羌騎更是死絕,如今第二場大戰尚未正式開啟,龍眼兒平原一役,且不說北莽精銳馬欄子死傷殆儘,洪敬岩的柔然鐵騎就已打散,董卓私騎也是傷筋動骨,這絕對是北莽表麵兵力依舊大優之下的巨大隱患,相信涼莽雙方如今對此都有新的一番權衡。”
年輕皇帝輕聲感慨道:“真不愧是北涼鐵騎甲天下啊。”
北涼鐵騎甲天下。
這句中原並不陌生卻未必認可的話語,也許今天是第一次在離陽官場被人公然宣之於口,而且還是從趙家皇帝的嘴裡說出。
兩淮經略使韓林比起在京任職時的風致儒雅,肌膚黝黑了幾分,氣態也開始沉穩內斂許多,身上多出幾分粗糲質樸的邊關氣息,相較溫守仁晉蘭亭這些久居廟堂文臣的雍容優遊,雙方之間出現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感,韓林在當世十餘位離開太安城擔任一方封疆大吏的經略使中,屬於名副其實的高升,被朝廷寄予厚望,而不是從中樞重地貶謫地方,離陽對這位舊刑部侍郎可謂青眼相加。
趙家天子看向這位每旬必有密信經由趙勾諜子之手傳往京城的經略使,眼神柔和,“韓林,這一年來辛苦了。”
韓林躬身惶恐道:“微臣有負聖恩!”
年輕皇帝笑道:“你已經做得很好,若非蔡楠……恐怕你就要成為首位戰死沙場的離陽經略使,朕也要失去一臂。韓林,以後切不可如此莽撞行事,文臣為國儘忠從來不在沙場,你的忠心,朕向來毫不懷疑,否則也不會讓你擔任這個邊關經略使。”
除了由於掛尚書頭銜的吳重軒尚未熟悉衙門事務、所以暫時仍是兵部一號實權人物唐鐵霜,養神殿所有文臣俱是一頭霧水,就連趙陽高適之宋道寧這些逐漸從幕後走到台前、重掌軍權的大佬,也不明白為何皇帝陛下有此一說。
隻不過韓林能夠得到這麼一番直截了當的口頭褒獎,意味著此人注定要在將來重返中樞了,說不定還能夠成功執掌三省之一,這的確是誰都料想不到的事情,畢竟韓林早年是張廬門生,隻是比起趙右齡殷茂春,似乎略顯才乾不足,比起元虢,學識器格方麵也頗有遜色,即便與王雄貴比較,也存在諸多劣勢,也許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大器晚成,官場上今日春風得意明日卻被秋後算賬的例子,不勝枚舉,反而是韓林這種四平八穩的角色,後勁更足。
一番看似雲淡風輕的君臣問對之後,年輕皇帝重新提起那件事,敕封年輕藩王徐鳳年為武臣第一高勳的大柱國,這次依舊是滿堂沉默,隻不過比起先前的暗流湧動,許多群臣眼神之中,這回明顯多出些認命的味道。
年輕皇帝手指輕撫膝上那份詔書,“漕糧一事,戶部回頭再擬議一份章程送來養神殿,地方上若有些許阻力,戶部可以兵部唐侍郎磋商。總之。在保證聖旨送達北涼之時,漕糧要先於聖旨入涼。”
說到這裡,年輕天子瞥了眼高適之宋道寧兩人,後者同時心頭一顫,等到皇帝轉移視線後,兩人相視苦笑,無妄之災,燕國公府和淮陽侯府在漕運上的進項,早就攤薄到忽略不計的地步,如今真正稱得上國倉碩鼠的存在,不是彆人,正是那三位與國同姓的趙家宗室,其中兩位是早就對廟堂不上心的趙家老人,最後一位則是新近闖入這趟渾水的宗室新貴,據說是前者竭力拉攏後者的結果,而後者在祥符年間憑借某位女婿驟然得勢之後,顯然有些忘乎所以,骨頭都輕了好幾斤,一聽是如此無本萬利的買賣,隻是一頓花酒就義無反顧地一頭紮了進去,半年以來,保底分紅是兩百五十萬兩銀子,高適之和宋道寧其實在伸手最長的巔峰時期,也不過是五十萬上下。要知道那位郡王的乘龍快婿,這會兒可正站在養神殿裡頭,而且位置隻在齊陽龍、桓溫之後,與趙右齡殷茂春吳重軒並列!可為何皇帝陛下沒有望向那一位,反而是提醒了燕宋兩位?很簡單,那個無形中被老丈人坑了一把卻安然無恙的年輕人,姓陳名望,在離陽官場素來被敬稱為陳少保,是中樞重臣,更是天子近臣,論及心腹程度,恐怕連嚴傑溪嚴池集這對國戚父子都無法與之媲美。
此時此刻,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麵無表情,屏氣凝神,看不出絲毫異樣。
晉蘭亭眯起眼眸,細細打量著站在自己前排的陳望背影,眼神晦暗。
今日小朝會,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不舒坦,他這位誌在手握離陽文脈的禮部侍郎也是大大的失意人,之前陛下提及春闈主考官一事啟用德高望重之人,這就意味著官場資曆尚淺的晉三郎,其實已經錯過憑借明春會試成為天下士子共同座師的大好機會了,而座師房師兩個身份,一字之差,天壤之彆。張巨鹿坦坦翁兩人聯袂把持科舉的永徽年間,為何人人喜好自稱張廬門生首輔晚生?不僅僅是張巨鹿比桓溫官位更高,也不僅僅是正副總裁官的差異,關鍵就在於桓溫到底是隻負責分房閱卷,即便是桓溫親自批語選中之人,都要經過張巨鹿點頭才能通過。
晉蘭亭原本以為齊陽龍明確提出不摻和春闈、姚白峰主動卷鋪蓋離開國子監後,自己怎麼都能獲得正副總裁官三個席位之一,至於能否總攬大權擔任主考官,晉蘭亭也不是沒有心存覬覦,但是沒想到最後竟是這般慘淡光景。
接下來的小朝會,主要是商討廣陵道調兵遣將一事,盧升象脫穎而出成為最大的贏家,兵部侍郎許拱依舊留守薊州,而盧升象蟬聯朝廷南征主帥,相比上次的處處受到掣肘,這回皇帝陛下在養神殿上不但親口給予盧升象便宜行事的權力,半座兵部和整個京畿兵力都向其傾斜,並且對靖安道在內的中原十四州廣袤疆土也有節製之權,而且還半真半假隨口說了句“大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此一來,盧升象好似一躍成為節度使之上的節度使,從今天踏出養神殿之後,他便幾乎掌控了離陽王朝的半國兵馬。
吳重軒的臉色平淡,但傻子也清楚這位來自蠻夷之地的兵部尚書,恐怕心底多半已經在罵娘了。
小朝會結束後,年輕皇帝神色疲憊,沒有留下哪位臣子繼續單獨議事。
這位堪稱離陽棟梁的官員都魚貫離去。
前一天還在京城官場上淪為笑柄的盧升象,圍繞身邊的道賀聲不絕於耳。
高適之宋道寧還是沒有懸念地結伴而行,隻不過與他們向來交集不多的陳望突然來到他們身邊,也沒有說話,歉意一笑。
一切儘在不言中。
高適之和宋道寧等到這位陳少保離開後,相視一笑,沒有了養神殿上的苦澀。
聰明人與聰明人打交道,有些事情,點到即止,比起言語鑿鑿更值得放心。
跟陳望這種讀書人同朝為官,不管對方如何位高權重,終究是舒服也順眼的事情,討厭不起來。
高適之玩笑道:“攤上那麼個隻曉得拖後腿的老丈人,真是委屈了咱們這位陳少保。”
宋道寧瞪眼輕聲道:“宮廷重地,連慎言兩字也不曉得?你又好到哪裡去了?”
高適之一笑置之。
就在此時,常山郡王趙陽突然一聲輕喝,把溫守仁這些文臣嚇了一大跳,舉目望去,原來是個七八歲模樣的孩子出現在拐角處,與常山郡王府邸熟門熟路的官員,都認出那個小家夥的身份,正是趙陽的嫡長孫,如今在皇宮內那座趙室龍子龍孫紮堆的勤勉房就學,離陽宗藩子弟無不以進入勤勉房為榮。養神殿位於外廷內廷交彙處,更是頭等軍機重地,照理說就算常山老郡王的寶貝孫子再貪玩迷路,也絕對無法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無故臨近養神殿百步者斬立決的規矩,可不光光是擺設,也難怪趙陽如此惱火,宦海沉浮了一輩子的老人是真的有些膽戰心驚。
那個在勤勉房讀書的孩子給自家爺爺嚇得臉色蒼白,小臉皺在一起,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不過很快一位白衣年輕男子就出現在孩子身邊,他雙眼緊閉,臉色恬淡,微有笑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腦袋,然後循著聲音“望向”常山郡王趙陽,“老郡王不要生氣,是我請求趙元幫忙領路,之前已經與司禮監通過氣,並不曾逾越宮禁。”
老郡王愣了愣,一時半會沒弄明白其中緣由,想了半天,才記起自己孫子前不久說起勤勉房多了位目盲的總師傅,姓陸,學問極大,天文地理無所不知,脾氣極好,從不打人板子,當時老郡王就納悶怎麼一個瞎子也能當勤勉房的總師傅之一了,雖說咱們離陽不是那個連當官都要以貌取人的大奉王朝,可一個瞎子想要當官仍舊是不太符合常理,在地方上做個出謀劃策的幕僚倒是無妨。後來老郡王一打聽,才知道這個目盲文士曾是靖安王趙珣身邊的謀士,永徽末年為靖安王府捉刀了那份在京城頗有影響力的四疏十三策,後來不知怎麼就在太安城紮了根,趙陽對此是有些嗤之以鼻的,估計不過又是個晉蘭亭之流的讀書人罷了,牆頭草隨風倒。
老郡王聽過這位貴為勤勉房總師傅的年輕人解釋後,仍是板著臉冷哼一聲,對自己孫子沒好氣道:“瞎逛什麼,滾回去讀書!”
在府邸上與父輩一樣對老郡王怕得要死的小孩子,這回竟然破天荒沒有聽從“軍令”,咬牙顫聲道:“爺爺,我還要為陸先生帶路呢,先生告訴我們,行百裡者半九十,最後十裡路最可見一個人的根骨秉性,我這才走了一半……”
習慣了府邸上下唯命是從的老郡王頓時勃然大怒,那股子半生戎馬積攢下來的威勢暴漲,“小兔崽子,一半你個大爺!敢跟老子講道理,有本事今天就彆回常山郡王府邸,在門口大街上睡去!”
目盲年輕人微笑道:“讀書人讀書,不正是為了能知禮講禮從而循理行事嗎?為何與長輩便講不得道理了?”
和顏悅色的勤勉房師傅,與滿身暴戾的趙室郡王,形成鮮明反差。
就連許多走在前頭的離陽公卿,都忍不住停下腳步轉身望去,一個個拭目以待。
老郡王瞥了眼那個嘴上無-毛的年輕先生,根本懶得多說什麼,然後依舊狠狠瞪眼那個孩子,“造反啊,你小子晚上想吃幾頓‘刀鞘飯’?嗯?!”
刀鞘飯一事,太安城的達官顯貴大多聽說過,是老郡王趙陽教訓家族子弟的殺手鐧,事實上就連與老郡王府邸接近的燕國公淮陽侯,年少時大多也挨過趙陽毫不客氣的刀鞘敲打,美其名曰你們的長輩管不好,那我就替他們管上一管,舉手之勞,不用謝我趙陽。
一聽到刀鞘飯三個字,孩子嚇得兩腿愈發顫抖。
年輕人蹲下身,跟孩子竊竊私語了幾句,後者使勁點頭,腳底抹油,一溜煙遠離是非之地。然後這位青州人氏的目盲讀書人起身笑道:“棍棒出孝子,此話不假,可一個家族若隻有棍棒而無詩書,注定隻有愚孝,即便有一家之忠義,卻難有一國之忠義。於君王社稷並無裨益,於天下蒼生也無恩澤。”
老郡王冷笑嘖嘖道:“大道理倒是挺能唬人的,不愧是勤勉房的總師傅,隻可惜本王今兒沒興趣聽你瞎扯,你這種滿口仁義道德的腐儒,實不相瞞,本王在春秋戰事裡頭,可是殺了不少!如今既然你在勤勉房當差,本王倒也沒那份本事與你過意不去,你運氣好,晚生了二十年!”
老一輩的永徽官場人物其實都知道,這位常山郡王的口無遮攔,那是出了名的,就連張巨鹿和桓溫的授業恩師,都曾不幸領教過趙陽的唾沫。
年輕讀書人笑意依然,也不再與常山郡王繼續言語爭鋒。
冷眼旁觀的吳重軒笑了笑,對這位戰功顯著卻生不逢時的老郡王生出幾分惺惺相惜。
晉蘭亭有些隱藏極好的幸災樂禍。
先前的國子監狂士孫寅,如今的翰林院雛鳳宋恪禮,十段棋聖範長後,還有這位橫空出世的白衣寒士陸詡,禮部侍郎都視為未來官場上的心腹大患。
而齊陽龍,桓溫,還有陳望三人,不約而同都皺了皺眉頭,尤其是今年再度成為啟奏迎秋官的陳少保,隱約間有些罕見的怒容。
在這期間,隻有一人真正膽戰心驚,那就是原青州將軍洪靈樞。
當初青州士族陸氏慘遭橫禍,隻有一名少年在自戳雙目後,因為注定仕途斷絕,得以僥幸生還,之後據說在永子巷賭棋以及擔任青樓琴師,憑借這兩種賤業為生,哪怕之後不知為何此人墳頭冒青煙,成為老靖安王趙衡的王府文案,繼而成為新靖安王趙珣的首席謀士,但是那樁陸氏慘案始終沒有翻案,某些憂心忡忡的當局者幾次試探靖安王府,都沒有得到答案。以前洪靈樞對此也沒有怎麼上心,一來他和洪家不曾參與到那樁慘案中去,如果真有的話,早就斬草除根了,連一個瞎子少年也不會留下。二來當時他是手握兵權多年的青州將軍,小小陸氏本就是個螻蟻一般的低微士族,如果當時陸詡想要對幾個仇家發難,其實無異於跟整個習慣了抱團取暖的青黨叫板,靖安王府兩代藩王都沒有幫助他陸家沉冤昭雪,多半是有此顧慮,一個無根浮萍的年輕幕僚,與整個青黨,孰輕孰重,高下立判。
可是當洪靈樞在這宮廷軍機重地看到那個年輕瞎子,尤其是那句尋常旁人未必在意的“已經與司禮監通過氣,不曾逾越宮禁”,如今在京為官的洪靈樞如何能夠不遐想連篇?
這個瞎子突然成為一大幫太安城最拔尖勳貴子弟的先生,若是心懷怨恨,對整個青黨都不曾釋懷,以至於遷怒於他這個離陽平字頭將軍的洪靈樞,也許很難掀起太大風浪,但終究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如果洪靈樞沒有進京,始終待在天高皇帝遠的青州一畝三分地,繼續當他的正三品將軍,那麼洪靈樞也許會有遠慮隱憂,卻斷然不會像現在這樣有迫在眉睫的驚懼。
洪靈樞內心深處有些唏噓,歸根結底,還是青黨在永徽祥符之交的廟堂上太缺少話語聲,更是他洪靈樞比不上溫太乙在京城根深蒂固,換成是與陸家慘案牽連更深一些的吏部老侍郎溫太乙,哪怕他與這個年輕瞎子麵對麵,相信肯定不會如此忐忑不安。
這一刻,洪靈樞無比渴望那個比自身平字頭銜更高一頭的征字。
離陽征字四方大將軍,楊慎杏,閻震春,馬祿琅,楊隗。其中楊慎杏在廣陵道戰敗後已經失去頭銜,被朝廷丟到北涼道當那個滑稽可笑的副節度使,閻震春更是戰死在廣陵道沙場,死後倒是獲得一個高規格的美諡,倒也算恩澤門庭子孫,最受朝廷信任器重的馬祿琅也已病逝,楊隗畢竟年事已高,最多五年之內就會退出離陽軍界,而征平鎮三字武將都是實權本官,並非虛銜,所以這一退,不存在站茅坑不拉屎的情況,就得立即換人頂替上,比如當今兵部尚書吳重軒,正是頂替閻震春獲得征南大將軍的身份。
洪靈樞的入京和溫太乙的離京途中,在青黨三駕馬車的領袖陸費墀死後,兩位愈發成為一根繩上螞蚱的青黨大佬,雖未碰麵,但是有過密信來往,熟悉京城內幕的溫太乙為洪靈樞有過一番推誠置腹的講解形勢,在溫太乙當時看來,除去地位超然的大柱國顧劍棠不說,洪靈樞的未來對手,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馬忠賢,忠烈之後的薊州副將韓芳,父親正是楊慎杏的楊虎臣,氣運驚人的宋笠,老丈人是顧劍棠的袁庭山,人數多也不多,少也不少。
如今宋笠袁庭山已經自毀前程,與趙炳陳芝豹兩位造反藩王沆瀣一氣,不用理會。
兵部左侍郎唐鐵霜是福禍相依,成也顧大柱國,敗也顧大柱國,在兵部衙門看似風頭一時無兩,連尚書吳重軒都要避其鋒芒,但是在溫太乙眼中,反倒不如許拱更有威脅,這位出身江南道的龍驤將軍,後勁不容小覷,作為江南士子在盧白頡失勢後迅速推舉出來的官場代言人,許拱不管當下仕途如何坎坷,都難以阻擋其上升之勢,至於既有祖蔭又確有領軍才華的馬忠賢,隻要離開家族根基所在的京畿之地,溫太乙雖然在密信中並未多說一字,但洪靈樞心無比知肚明,青黨所在的靖安道,必然會是這位副節度使的官場泥濘之地,不會明目張膽地讓其隕落,事實上青黨也沒有那份實力和氣魄,但要說讓馬忠賢的爬升阻上一阻,緩個三四年,不難。而韓芳楊虎臣兩位年輕後輩,比起做了將近二十年一州將軍、如今又有平字在握的洪靈樞,劣勢明顯,隻要這兩個後起之秀沒有大功,洪靈樞又沒有大過,相信洪靈樞會比他們更早一步登頂。
溫太乙原本最不看好盧升象,一場聲勢浩大軍功無數的西楚複國,到頭來身為南征主帥的盧升象,隻獲得一個類似文臣上柱國的虛銜驃毅將軍,在京城官場淪為天大笑柄,現在回頭再看,盧升象的迅猛崛起和長盛不衰,已經無法遮擋,洪靈樞可以與唐鐵霜許拱暗中較勁,卻絕不會試圖跟盧升象掰手腕。
溫太乙在密信結尾坦言,沙場對敵,你死我活,真正到了一定高度的廟堂風景,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你上我下,絕不是什麼和光同塵皆大歡喜。
溫太乙還有些話沒有寫於信上,而是讓那名生於溫家的捎信心腹麵對麵向洪靈樞轉述。
勿與陳望交惡,與嚴池集交好,切記小心陸詡。
陸詡在京城官場明麵身份僅是勤勉房總師傅之一,此時他向前幾步,做出“舉目四望”狀,笑問道:“聽聞洪將軍也在今日小朝會之列,我陸詡恰好正是青州人氏,可否一敘?”
京城公卿當然不知那件陳年舊事的陸氏慘案,隻當做是同鄉之誼的正常敘舊,何況青州係官員在太安城聯係緊密早就朝野皆知,可能宅子分彆在城東城西的兩名青州官吏,也必定每旬都會聚頭寒暄一次,這在官場其它大小派係看來,都是匪夷所思的怪事。彆州的京城會館往往平時門庭冷落,唯獨青州那四座會館幾乎日日高朋滿座,且無論身份,高官士子商賈遊俠,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怡然自得,從不介意官場與士林的風評好壞,也從在乎被譏諷為趨利之徒。所以當陸詡公認提出要與洪靈樞“敘舊”,那些京城權貴沒有誰感到奇怪。
唯有洪靈樞沒來由感到一股遍體發涼的心悸。
這樁“偶然”會晤,一旦傳到青州,溫太乙那隻疑心最重的老狐狸,當真還能繼續勤勤懇懇為自己不遺餘力地幫襯鋪路?
隻是陸詡的言笑晏晏,又容不得洪靈樞當場撕破臉皮拒絕邀請。
洪靈樞隻能硬著頭皮與陸詡並肩而行,逐漸與其他人拉開距離,洪靈樞隨後發現兩人身後遠處,悄然站著一位衣蟒腰玉的中年太監,距離適當,既能看見陸詡,又聽不到兩人言談,僅從衣著判斷,這名宮內宦官身份就不低,而與洪靈樞視線交彙的瞬間,顯然是由於陸詡的緣故,中年太監對洪靈樞微微一笑,透著些許善意,這讓洪靈樞更為震驚,本朝有幾人,能夠讓一名蟒服太監如此謹慎對待?
難怪溫太乙對陸詡如此忌憚,不惜動用大量青州人脈來暗中阻擊馬忠賢的仕途,也要換取他洪靈樞死死盯住陸詡作為交易。
無法看見這天地萬物的陸詡腳步緩慢,一步步輕輕踩在那條青石小徑上,每次觸及道路邊緣地帶,就會立即適時調整方向,以此來保持前路無礙。
洪靈樞看到這一幕,百感交集。
這麼一個年紀輕輕的瞎子,能夠有今日成就,時也運也?
陸詡不說話,洪靈樞也不願主動開口。
他與溫太乙兩位,作為屹立離陽廟堂二十多年的青黨執牛耳者,對此人忌憚不假,可要說太過畏懼,也不至於。
這位勤勉房總師傅之一的白衣寒士終於淡然說道:“我陸詡身處今日境地,青黨功不可沒。”
洪靈樞默然不語。
陸詡突然停下腳步,轉頭麵對同樣飛黃騰達的平南將軍洪靈樞,“當年恩怨,溫侍郎雖未禍首,卻也難辭其咎,我自會與他算計一番,洪將軍與溫侍郎是世交老友,不妨一字不差轉述與他。”
洪靈樞氣勢絲毫不墜,反問道:“既然如今陸先生與溫太乙同朝為官,陸先生更是貴為我朝功勳子弟傳道授業的勤勉房總師傅,難道要竊用國器以報私怨?”
陸詡啞然失笑,然後正色道:“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
洪靈樞一愣,頓時不知如何作答。
陸詡自嘲道:“何況我也不是什麼君子,否則那些年又如何會苟延殘喘,以至於我陸氏醇厚家風,全因我一人而斯文掃地?”
洪靈樞冷笑道:“陸先生的意思,洪某人一定幫忙轉述,若無其他事情,那就告辭了!”
陸詡搖了搖頭,輕聲笑道:“如果隻是讓洪將軍幫忙轉述幾句無關痛癢的憤懣言語,我何必冒著結黨營私嫌疑的不小風險,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與你相見?”
洪靈樞聞言後哭笑不得,你陸詡那些話可半點都算不得“不痛不癢”啊,說不定溫老狐狸聽到後難免要寢食難安了。
陸詡緩緩說道:“我與洪將軍既無舊怨死結,又屬青州同鄉,加上如今朝廷扶植青黨是大勢所趨,我陸詡自當順勢而為。且不論廟堂文臣,隻說本朝武將,江南士子有兵部右侍郎許拱,遼東豪閥原本搖擺不定,不知在唐鐵霜和盧升象之間如何取舍,結果今日之後,盧升象已經不是他們能夠居高臨下押注之人了,就隻能選擇兵部左侍郎唐鐵霜。”
洪靈樞下意識點了點頭。
陸詡繼續說道:“想必洪將軍早有耳聞,江南道真正的士林領袖,是姑幕許氏的老家主,上柱國庾劍康,此人不但在江南道官場一言九鼎,在太安城也極有淵源,便是坦坦翁這般足以左右廟堂走向的大佬,也與之關係不淺,而唐鐵霜如今有意無意與蔡楠董工黃等人疏遠,究其根本,還是想要與顧劍棠拉開距離,據我所知,常山郡王趙陽與老將軍楊隗皆對唐鐵霜刮目相看,而且近期燕國公淮陽侯也對唐鐵霜也頗為親近,征字四將,已經有兵部尚書吳重軒,又有已是囊中物的盧升象,再加上許拱唐鐵霜兩人……”
這就已經是四人瓜分四個席位了。
於是說到這裡,陸詡哈哈一笑,放低聲音,“敢問洪將軍,覺得擁有一品武夫體魄的吳重軒是再能活個二十年,難不難?”
言下之意,便是隻能苦等征南大將軍吳重軒老死病死才能順勢上位的洪將軍,如果沒有意外,最少也得乖乖熬上二十年。
洪靈樞臉色陰沉。
陸詡不輕不重說了句題外話:“靖安道的經略使,又不是什麼太安城的吏部尚書。”
洪靈樞也笑了,“可是陸先生,也隻是地位清貴的勤勉房總師傅……之一啊。”
陸詡嗯了一聲,再沒有下文。
洪靈樞隻看到這個年輕讀書人閉著眼睛,笑容醉人。
年輕人的最後一句話,嗓音極低,卻無異於在洪靈樞耳中天雷滾動。
“某封總計六百八十二字的密信,我陸詡現在能夠倒背如流,那位替老侍郎捎信的心腹嘛……”
陸詡沒有道破天機,但是轉身離去的時候,這名教書先生,抬起手臂伸出了一根手指,然後輕輕勾起。
明白了那個手勢之後,洪靈樞刹那間汗流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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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樸華和晉蘭亭這對禮部大員,理所當然結伴而行。
司馬樸華根本不用去看晉三郎,就知道這位衙門二把手一定不會給自己好臉色看,沒法子的事,按照原先禮部自己人關起門來的商量結果,是力薦晉蘭亭擔任明年春闈的主考官,而晉蘭亭也會保證照拂他這位尚書大人的兩個兒子,最少有一人將來能坐上國子監祭酒或是禮部侍郎的位置。隻是隨著禮部衙門愈發位高權重,司馬樸華如今的家門檻高了,眼界也高了,前不久更是與向來眼高於頂的中書省趙右齡也攀上了交情,從那之後,司馬樸華就開竅一般,有心改一改禮部裡頭尚書侍郎拎不清的局麵,真正讓司馬樸華下定決心的那件事,是立秋那日出人意料地沒有成為報秋官,當時所有人都覺得那份殊榮會在晉蘭亭和嚴池集之間競爭,可幾乎沒有人想到會是陳望再度奪魁,若說是在這之前,晉蘭亭僅是稍遜一籌,那麼在這之後,離陽朝堂之上再無人覺得晉三郎,能夠與陳少保爭奪那未來首輔之位。
今天皇帝親口說出那德高望重四字,更是徹底熄滅了晉蘭亭的獨占春闈鼇頭之心。
可是不管心底如何看待晉蘭亭的笑話,當不了幾年禮部尚書的司馬樸華,哪怕已經算是幾近功德圓滿的官場散淡人,依然不敢在明麵上惡了此人。
說到底,晉蘭亭這些年北涼擺出的那副強橫姿態,得勢之時,自然是交口稱讚,被譽為鐵骨錚錚,失勢之時,可就兩說了。一個人如此忘本,京城官場其實都看在眼裡。
司馬樸華一臉惋惜安慰道:“三郎啊,此次陛下的意思你也領會了,並非我不願扶你一把,委實是有心無力啊。”
晉蘭亭淡然笑道:“陛下自然比我等做臣子的,更加真知灼見,如果尚書大人不介意我越俎代庖,倒是有一份人選。”
司馬樸華驚訝道:“哦?三郎儘管說來聽聽。”
已經不再蓄須明誌的晉蘭亭微笑道:“春闈三位正副總裁官,分彆為擔任翰林院學士多年的吏部尚書殷大人,洞淵閣大學士嚴大人,還有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大人,黃門郎嚴池集、宋恪禮,還有祥符元年殿試的一甲三名,李吉甫、高亭樹和吳從先三人,這些年輕俊彥,皆可擔任分房閱讀之職。”
司馬樸華習慣性伸出兩指撚動胡須,小心翼翼權衡利弊,最終點頭道:“這份人選,天衣無縫,三郎不愧是三郎。”
晉蘭亭一笑置之,雲淡風輕。
司馬樸華悄悄斜瞥了一眼身邊的這位京城風雲人物,好一個以退為進!
原本對晉蘭亭已經不太看好前景的老尚書突然一咬牙,壓低嗓音道:“三郎,你且放心,等我致仕還鄉之日,便是三郎在禮部更進一步之時。”
晉蘭亭笑而不語。
司馬樸華輕聲道:“三郎,我家中那兩個不爭氣的孩子,以後可就交給你了,務必多加照顧啊。”
走到視野開闊處,晉蘭亭抬頭望向遠處綿延不絕的宮殿屋脊,平靜道:“如果我真有那麼一天,司馬家一門兩尚書也不是沒有可能。”
領略其中深意的司馬樸華會心一笑,並未當真,卻也滿懷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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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陽龍和桓溫並肩走出一段距離後,隨著齊陽龍走向常山郡王趙陽,坦坦翁也分道揚鑣,走近陳望。
因為那個目盲讀書人,心情不佳的老郡王顯然沒想到中書令大人會主動接近自己,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這位論春秋軍功其實比閻震春楊慎杏還要高的宗室勳貴,麵對比張巨鹿桓溫還要高出一輩的老人,到底還是心懷幾分敬畏,文武相輕這種事情,不能套用所有人。
齊陽龍笑道:“常山郡王,先前你不該與陸詡說那些言語的。”
一提到那個年輕讀書人就來氣,常山郡王不以為然道:“那小子難不成還能去皇帝身邊告狀不成?再說了,這點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陛下也沒那份主持公道的閒情逸致吧?”
齊陽龍指了指自己心口,歎氣道:“我們讀書人啊,心眼小得很。”
常山郡王哈哈大笑,“齊大人你這話說的,世上哪有如此糟踐自己的讀書人。”
齊陽龍打趣道:“要不然為何古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常山郡王愕然,恍然道:“齊大人這麼一說,本王就弄明白了,跟咱們武夫是不太一樣,咱們啊,都是今日仇便今日了,從不隔夜。”
齊陽龍沒來由感慨道:“曆朝曆代立國之初,廟堂上都是文武並濟的氣象,最終亡國之時,都是滿殿文臣肆意高聲,武臣唯有嚅嚅喏喏。”
常山郡王納悶道:“嘿,本王起初還以為齊大人是幫著那個姓陸的小子,現在有些迷糊了。”
齊陽龍笑道:“入京之前,還不覺得什麼,如今越來越覺得朝堂之上,像常山郡王這樣的武人,太少,實在太少了。”
老郡王收斂神色,“齊大人有話直說,再這麼雲遮霧繞,本王這心底可真就半點都不踏實了,還不如直接罵本王幾句來得痛快。”
齊陽龍搖了搖頭,大踏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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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下省兩位大佬,桓溫和陳望走在一起,兩位除了公務來往,其實談不上太多私交。
桓溫開門見山道:“陳望啊,說出來你彆生氣,雖然你和那個孫寅都是北涼出身,可其實我這個老頭子並不喜歡你這個人。”
陳望似乎毫不奇怪,柔聲笑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坦坦翁真性情,自然喜歡與孫寅交往,像我這種喜怒不露於色的家夥,官氣匠氣太重,身上雅骨不足幾兩重,坦坦翁生不出親近之心,也在情理之中。”
桓溫舉目看著前方不遠處,就有嚴傑溪與韓林走在一起,而蔡楠刻意與唐鐵霜撇開距離,種種小景象,都是官場大學問。
桓溫怔怔出神。
陳望問道:“坦坦翁在想什麼?”
老人眼神恍惚,嗓音沙啞道:“袞袞諸公,忙忙碌碌,人人聰明,機關算儘。”
陳望無言以對。
老人轉過頭,問道:“是不是每一個朝代,都難逃此劫?”
陳望點了點頭,但又搖了搖頭。
何等心思老辣的老人嗯了一聲,根本不用陳望解釋什麼。
老人雙手負後,苦笑道:“天底下最聰明的人,都在這裡。結果剩下些笨蛋蠢貨,都跑到那兒去了。”
老人沉默片刻,最後喊了一聲陳望的名字。
陳望輕聲道:“坦坦翁請說。”
老人撇了撇嘴,“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一天需要有人站出來,為那些傻瓜說上些公道話,而我那時候又已經死了的話,你來說幾句?”
陳望停下腳步,緊緊抿起嘴唇,沒有立即給出答複。
老人也沒有繼續耐心等下去,緩緩前行,喃喃自語:“當整個世道都隻剩下我們這些聰明人的時候,何其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