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珠菩薩在與謝西陲分兵離彆之際,曾經問過這位流州副將一個誅心問題。
你就不怕你我二人守住了臨瑤鳳翔兩鎮,卻因為兩萬僧兵沒有及時馳援流州戰場,導致青蒼城失守?
當時謝西陲的回答很有意思:有寇江淮在,便不可能。
北涼邊軍曆來有排外的習慣,步軍副帥顧大祖早已在春秋戰事中就贏得極高名聲,可是在涼州關外,始終沒有達到應有的高度,背後明擺著有年輕藩王撐腰,也沒能改變那種尷尬境況。錦鷓鴣周康就曾在重塚軍鎮內與他當場撕破臉皮。例如同為步軍副帥,陳雲垂若是與涼州左右騎軍有事相商,或是需要借調人手,也許根本不用親至,一封信即可,甚至是天怨人怒地挖騎軍牆腳,從袁左宗到何仲忽和周康,恐怕誰都會忍著,最多在見麵議事的時候笑罵幾句,可是輪到顧大祖,哪怕這位是能夠在兵家曆史上穩居一席之地的春秋老將,更是被譽為天下形勢論鼻祖的兵法宗師,在北涼邊軍中便絕對不會有此待遇。
不僅僅是顧大祖,其實年輕一輩的鬱鸞刀起先也是境遇不順,所以隻能從流州前往被視為幽州擔任騎軍將領,而不是直接在涼州邊騎攀升,要知道在幽騎打下那一連串葫蘆口外戰役之前,幽州騎軍一向被眼高於頂的涼州邊騎嘲諷為繡花騎軍,私底下笑話為老帥燕文鸞的閨女,繡繡花嘛,還行,打仗絕對不行。
再到與龍象軍做鄰居的流州將軍寇江淮,第一場涼莽大戰過後,龍象軍要補充兵源,何仲忽也好,周康也罷,哪怕是從無邊關履曆的年輕騎軍曹嵬,要兵要將,涼州邊騎上下雖有怨言,可最後都順著年輕藩王的意思照辦了,唯獨官銜為一州將軍的寇江淮,雖說整座北涼官場心知肚明,此人是在廣陵道戰功彪炳的一位不世出兵法天才,到頭來,麾下嫡係兵馬,十之八九隻能流民青壯出身,而且據說在寇江淮好不容易湊出一支萬人騎軍後,無論是兩隴的纖離牧場還是天井牧場,都不太樂意交付給他們優等戰馬,隻是迫於年輕藩王來自清涼山那份措辭嚴厲的軍令,這才沒有以次充好敷衍應付。
寇江淮是如此,其實同為大楚雙璧之一的謝西陲也好不到哪裡去,在臨時升任從三品官職的流州副將之前,協同曹嵬部精騎趕赴密雲山口,他當時手下騎軍便來曆駁雜,大多是西域馬賊出身的鳳翔臨瑤兩鎮騎軍,加上柴冬笛和韓文豹招徠的兩三千騎軍,這種雜亂兵馬,恐怕連被涼州邊騎看不起的幽州騎軍都要瞧不上眼。
這種根深蒂固的習慣能否改變,與新涼王個人威望的高低,有一定關係,但關係絕對沒有大到朝夕之間就改變。
而且那位年輕藩王似乎對此擁有近乎自負的自信。
事實上,無論是已經被何仲忽建言提拔為左騎軍第二副帥的鬱鸞刀,還是沒那麼名副其實的流州將軍寇江淮,都不曾讓北涼失望。
已經幫助曹嵬拿下密雲山口一役的謝西陲更是如此。
鳳翔軍鎮在謝西陲帶兵入駐之前,本就有兩千守城兵馬,流民青壯和幽州步卒各半,相比青蒼城的低矮城牆,當初大奉王朝顯然更為重視能夠第一時間增援西域都護府的鳳翔軍鎮,城牆定以中原郡城同等規模,而且相比青蒼臨瑤兩座古代鎮,終大奉一朝,與其餘兩鎮長官同為郡守品秩俸祿的鳳翔,在得以佩帶大奉印綬的屬官一事上,多達兩百餘人,遠遠超過臨瑤青蒼的一百二十人。一旦更西邊的西域都護府無法控製轄區內的大小四十餘國,每逢戰亂,落敗逃亡的西域貴族必然要經過鳳翔軍鎮,然後才選擇是由舊北涼進入中原,或是就此轉向東南,前往蜀昭避難。
所以鳳翔軍鎮的曆史,就像它的城牆,比青蒼臨瑤都要更為厚重。
如果沒有謝西陲的一萬僧兵作為主心骨,鳳翔軍鎮麵對一萬南朝步跋卒的攻城,以及有城外那三千騎軍的伺機而動,也許最多就是儘量在城下和城頭多放倒一些北莽蠻子的屍體,鳳翔注定依然會失守,北涼隻能拱手讓出這個覆蓋小半座西域的戰略要點,也許流州大敗於黃宋濮部西線大軍,鳳翔臨瑤的得失並無太大意義,可是隻要雙方均勢僵持不下,兩鎮握於誰手,便極有可能改變戰局,一方是需要為鬱鸞刀和曹嵬兩支騎軍提供大後方,一方是可以以此作為姑塞州集結兵馬大力增援黃宋濮。尤其是假如流州騎軍僥幸大勝,並且尚有餘力突破南朝邊關防線,北征姑塞州,那麼北涼失去兩鎮,甚至可以說是致命的失誤。
一萬南朝步跋卒的蟻附攻城,堪稱悍不畏死,不過由於是勝券在握的一場奇襲,並未攜帶耽誤推進速度的大量輜重糧草和攻城器械,所以即便是被北莽認為攻城之力不輸北涼幽州步軍和離陽薊南步卒的步跋卒,打得很吃力,雖然在步弓互射的過程中,完全沒有地理優勢的城下步跋卒依然表現出驚人的準頭,許多第一次真正參與戰事的流民青壯,哪怕事先被提醒在兩輪箭矢間隙不要露頭觀望,許多屍體仍是隻能被拖下走馬道。在謝西陲最大程度不動用爛陀山僧兵的前提下,一撥撥手持盾牌口銜莽刀的敢死士數次攻上城頭,然後一次次被幽州步卒和流民青壯拚死殺退。
從響午時分至黃昏暮色,步跋卒付出了將近兩千條人命,竟有大半死在城頭之上,然後被摔下城頭。
在這期間,謝西陲僅是讓人人健壯雄武的僧兵參與協防兩次,兩次而已。
夜戰自然不利於攻城一方,步跋卒在嘗試了一次攻城之後就放棄。
多次攻上城頭,卻無法攻破,就像江湖宗師隻有一線之隔便可破境,自然不會就此放棄。
第二天,注定是一場更為慘烈的攻守戰。
守城一方,極為沉默。
人人望向那些爛陀山僧兵,尤其是那名麵無表情的年輕主將,眼神中都有悲憤。
不是他們如何怕死,而是隻要那個姓謝的年輕人願意抽出一千人來到城頭第一線,他們就可以少死很多人。
哪怕隻有五百人也好!
所以當第二天清晨時分,北莽蠻子吹響攻城號角,從幽州步軍離開擔任鳳翔軍鎮守將的一名將領,對謝西陲說了一句話後,那位已經在昨日被流矢射穿肩頭的中年人,便又一次親自抽刀趕赴戰場。
他是笑著撂下的那句話。
“謝大將軍,你放寬心便是,大可端板凳高坐城頭,且看我北涼邊軍如何退敵!”
在中原那邊的離陽軍伍,是個校尉或是個雜號將軍,都可能被彆人吹噓拍馬為大將軍。
可在北涼,隻有老涼王徐驍一人擔此殊榮,騎步兩軍袁左宗和燕文鸞不能,新舊兩任北涼都護陳芝豹和褚祿山也不能。
除了那支曾經在關外一起並肩作戰的幽州騎軍,新涼王徐鳳年至今仍然極少被尊稱為大將軍,更多僅是一聲王爺而已。
所以謝西陲被帶著姓氏“尊稱”為大將軍。
絕對不是什麼好意。
作為流州副將以及鳳翔臨瑤兩鎮的直轄將領,謝西陲對於這種冒犯,好像完全不以為意,始終麵沉如水,目送那名武將大步離去。
整整一天,步跋卒又在異鄉多出兩千多孤魂野鬼。
一萬步跋卒統領在和騎將商議過後,開始撤兵。
兩千北涼邊關守城步卒,隻剩下六百人。
差一點戰死城頭的那名守城主將在被一名僧兵蠻橫拖下下馬道後,吐了一口血水,朝流州副將那個方向大聲罵道:“乾你娘的謝西陲!”
剩下六百人,除去不足一百幽州老卒,其餘皆是流民青壯。
雙方都對那個從頭到尾不動如山的年輕人充滿了仇視。
在北莽將退未退之際,
謝西陲就已經下令道:“僧兵隨我出城,不計代價,最少纏住他們三個時辰。”
這種戰時袖手旁觀卻在戰後收尾撈取功勞的行為,在軍法如山的北涼邊關,已經二十年不曾見到一次。
謝西陲沒有解釋一個字。
那名救處守城武將的爛陀山中年僧人,在跟隨謝西陲走下城頭的時候,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問道:“謝將軍,要不要通知臨瑤軍鎮那邊?連同那撥步跋卒一並吃下?”
這位武僧在爛陀山也是拔尖人物,無論佛法還是修為,都十分出彩。
一法通萬法通。
通過那尊女子菩薩臨行前的密語,他已經得知鬱鸞刀部騎軍將會緊急調頭,配合他們堵截步跋卒。
隻是不知為何,謝西陲搖頭道:“不用。”
僧人百思不得其解,卻也沒有多話。
畢竟謝西陲才是主將。
中年僧人已經切身體會到北涼軍律的可怕之處。
不管兩千守城步卒如何心懷不滿,不管謝西陲如何近在咫尺地束手旁觀,依然人人慷慨赴死!
他隻是滿肚子狐疑,隻聽說過自古沙場武將,除了曆史上害怕自己功高震主的寥寥一小撮人,便隻有嫌棄戰功不夠大的,這個姓謝的年輕人,倒是古怪得很。
謝西陲在率領僧兵出城後,轉頭望了一眼鳳翔軍鎮滿目蒼夷的城頭,喃喃自語。
“流民流民,流州之民,流放之民……李先生,用兵心狠至此,用兵奇絕至此……二十年前一場紙上談兵,猶然勝過我們如今奮然廝殺。”